Home 小說 布本家小兒子

布本家小兒子

written by Mari 5th May 2016

這是一個海邊的小鎮,鎮上一條街,街上一幢房子,住了布本一家,布本家老爺子自己做生意,一個屋簷下八個口,讓老爺子的小牛車在鄉鎮來來往往之間填飽滿了,布本家不捱餓,可布本家也不富有。

這一天布本家小兒子早上醒過來下樓去時,看見他老爸龐大的身軀仆倒在地上,一雙手一雙腳也還在拼命地扒著踭著,布本家老爺子起不來了,布本家老爺子趴在地上嚶嚶地哭起來了。

這個故事開始了。

***

──去死!我們還有幾百塊的酒錢欠著呢!他不能倒下啊!不能啊!

二姊尖聲地嚷嚷。

***

──你們有沒有子夜葵的蜜?那人問。

布本家小兒子就回頭看了看小妹,小妹搖了搖頭,神態有點兒悲傷,她的意思是地牢裡再也沒有子夜葵的蜜了,什麼蜜也沒有了,其實什麼也沒有了,因此世界也完了。

布本家小兒子卻這樣答道:

──還有不少呢,新進的貨,你要幾多先讓我去點一下。

那人說他不要很多,就十公斤好了。

布本家小兒子就立刻打電話給明明村的菜婆婆,菜婆婆小了好幾顆牙的嘴裡漏著風,說:子夜葵今年開得漂亮哩!子夜葵除了蜜可以化痰止咳收鼻水去頭痛患者服後隔夜即愈沒病者也可以天天飲用不但生津解渴什麼病痛也可以預防於未然之外,還有乾花呢,自家製的,清新怡然喔,還有子夜葵花籽油,上個禮拜才搾好的,百分百天然Homemade無雜質噢,低卡路里降膽固醇的,你要不要也試一試?

布本家小兒子又看了看小妹,小妹又搖了搖頭,今次還歎了口氣。他們的老媽又偷偷地閃進廚房裡拿吃的去了,臨進去之前一雙鬼鬼祟祟的小眼還精警地把廳裡的人都掃瞄了一下,以為沒有人看見呢,那踽踽而行的胖胖的身影讓他想起了小熊維尼。

──有現貨哦?太好了,明天就給我送過來行不行?那人說。

小兒子就說:行行行。先生買子夜葵花的蜜可是藥用?

──對對對。我是醫生哩,剛好要急用的時候發覺沒貨了,負責進貨的人啊,總是偷懶。

小兒子就接著說:那子夜葵的蜜可真是又好喝又見效呢!醫生又有沒有興趣試一試這裡的健康枕?

──健康枕?醫生不解。

小兒子說:就是子夜葵的乾花枕囉。今年的子夜葵開得特別漂亮呢,把花瓣晒乾了,壓碎,再用來做成一個個枕頭,清新怡人喔,可以介紹給你的病人噢,對他們的病一定有好處的。

醫生想了想,就說:

──不不不了,只要子夜葵的蜜就好了。

小兒子立刻說:這樣好不好?先送你一個睡睡看,不好丟了算了,好你再回來給我買?

醫生就答應了。布本家小兒子當下就立刻趕著牛車到明明村去,找到了菜婆婆,用家裡剩下來的最後的三十元買了十公斤的子夜葵的蜜,又幾錢乾花,回程時還拐到城裡去買了一個新枕頭一張包裝紙,回來跟小妹兩人剪剪的縫縫的,乾花枕就弄成了。

──好香呢!

小妹說。

──睡在上面一定會做個好夢。

小妹又說,就用包裝紙很花心思地把枕頭包起來了。

第二天布本家小兒子便又駕著老爺子的小牛車,把花蜜跟乾花枕送到醫生的診所裡去,醫生問他幾歲,他笑笑說十六,其實報大了兩歲,醫生就多給了他一些不少的小費,夠一家人買半個月新鮮的奶酪了,小兒子那天很高興,小兒子那天頭一次做成一筆生意賺到不少的錢。

而布本家小兒子就是從那時開始把一個家擔了起來。

***

醫生果然喜歡那個乾花枕呢,布本家小兒子就抱回來一大堆乾花一大堆枕頭,縫了好幾個晚上,點燈的油都用光了,小妹的指頭都紅了,哭起來了。布本家小兒子就把她安枕在其中一堆乾花蓆上,又拿了一個縫好的枕頭給媽媽一個給爸爸,他媽媽就斷了惡夢了睡得安寧了,他爸爸那無日無夜的咒天怨地也止了,到一個小小的房子裡都安靜下來時只剩下野上的風聲樹聲蛙聲蟬聲,布本家小兒子直覺得是奇跡發生了,如此平寧。

那一晚一個屋簷下四個人都難得地睡得很香、很香。

我們也都不要吵了,就讓他們安心的睡,睡個飽,做個好夢。

……

……

……

***

老爺子出事以後一向都來得很勤的大哥和二姊突然不再來了,遠嫁的大姊說她這一向剛生了孩子又建了新房子,徹頭徹尾的一窮二百噢。只有在很多年前就離家在外地娶妻生活的二哥,還會寄一點兒錢過來。

老爺子出事以後媽還是一個樣,十幾年來都是一個樣。布本家小兒子不記得了,好像從某一天開始她腦子就不對勁起來了,某一天是他和小妹對上的另一個孩子死去的日子吧,還沒有生出來就在裡面死了,大人們說的。布本家小兒子認為他從此就留在他們的媽媽的肚子裡,因此有一段時間他和他小妹都還在母親體內時他們都跟那搗蛋的小鬼相處過,也因此媽得加倍的吃,她吃她自己的份也吃腹中小鬼的份,小鬼在她肚子裡越長越大她也越長越大,人們說她腦子不行了,她卻成天呆呆地坐著看天,看得天空也要滴出淚來了,下雨了。

***

布本家小兒子常常學著母親,在田野間抬頭凝望天上,思想在天的一方,到底有些什麼,讓母親如此嚮往,值得她忘了孩子忘了家,花一輩子去如此專心致志地張望。

***

──你這小雜種在下面幹什麼?

布本家小兒子正偷偷地從地牢裡把一箱羊骨梳子搬上來,人們說在好遠好遠的森林的東面還是河流盡頭的南面,住著一個沒有田沒有地沒有家的部族,族人吃的是羊喝的也是羊用的也是羊,成天趕著一群一群的羊遊走在草原之上,有一年──是許多許多年以前的事了──讓老爺子踫上了,買回來羊骨梳子扇子,都長年擱在地牢裡、架子上。

村裡一年一度的園遊會近了,布本家小兒子投了一個攤位,要把這些頂精緻的梳子搬出來賣,沒想到半路碰上了老爺子,看他吃力地支撐著自己的身子顫抖著一雙從袍子裡露出來毛茸茸的腳守在樓梯口上,一時青了臉。

──爸你怎麼起來了?這樣不好。小兒子說。

──有什麼不好的?我起來不起來也要你管?老爺子立刻咆哮起來了,沒想到還中氣十足哩。

──你躺下吧,休息……

──休什麼息?我躺了好幾個月了!我好得很!

──爸,你心臟不好,這樣很危險……。

小兒子說,他一直抱著一整箱羊骨梳子的手開始發痲了,好重啊好重。

──我問你,你拿我的羊骨梳子幹麼?

──去賣。

──我幾時讓你拿我的東西去賣了?

──你沒說。

──你看我有點兒病就當我死了是不是?這屋子裡幾時輪到你作主了?

──我們沒錢了。

──什麼?

──我們沒錢了。

── ……

小兒子看他稍靜下來,就想抱著箱子上樓去,誰知他爸死命堵著門,就是不肯讓他過去,一個肥大的身子拼了命把他擠下去,小兒子一個踉蹌,幾乎要滾下樓梯,好不容易站穩了,鼻子裡有腐敗和汗餿的酸臭味。

──我告訴你,你給我放回去!我不要你賣,貨是我入的,我心情好時自己會駕車上市場去賣,我自己去賣!

布本家小兒子沒辦法,就只好把羊骨梳子放回地牢裡去。

***

下課後朋友找布本家小兒子到森林喝酒野餐,布本家小兒子就去了。酒裡有麥芽發酵的味道,隔壁班的漂亮的女孩偷偷地從自家的園子裡摘了一大籃青葡萄來,有人吹起了笛子有有人彈起了小豎琴,女孩們跟小伙子在樹下跳起舞來了,紅紅的裙子在青草地上盪起一個又一個圓,像碧綠的湖心上的漣漪,漾過來陣陣清香,金燦燦的髮絲在藍天的藍裡起起落落。布本家小兒子躺著看著人們起舞,看著人一圈一圈的旋轉他的心上就一緊一緊的,不明所以,遠遠有女孩子們的笑聲,春天的風吹進屋子裡來時敲響了的風鈴──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從前他替小妹遙鞦韆時聽過的,他就覺得有些什麼東西遠了;又有些什麼東西近了。

***

樓下突然傳來女人的尖叫聲,布本家小兒子覺得是他的耳膜被割了一刀,登時血淋淋的隱隱地痛著,好不容易他花了好久好久時間才哄入睡的小妹又被吵醒了,小小的眼皮一睜開來就是哭,哭聲尖叫聲震盪得屋子搖搖欲墜,哇──哇──呀──呀──哇呀──呀──世界被撕裂了,崩落了,碎片在布本家小兒子的眼裡浮浮地晃動起來,他是遊樂園裡騎著木馬的小孩,一塊又一塊的景象都繞著他高速旋轉,他開心地笑起來了,也不覺得被扭著的耳朵十分痛,只是臉上沒由來的一陣濕一陣熱,他抱小妹就抱得更緊,小妹就哭得更響了,被扯著經過窗前時他還看見了鄰居和鄰居的鄰居一整個小鎮一幢幢小小的房子一扇扇黑黑的窗輪流地亮起來了,一盞又一盞的燈。

──你送她去那個島啊!

然後扯著他耳朵的手鬆開了,他就一骨碌跌在地板上,一跌下來他就連滾帶爬躥到枱底裡去,還是抱著小妹,小妹還是哭。布本家小兒子喜歡家裡的桌布,白色的周邊有蕾花,大姊常常洗著換著的天天起床下樓去桌子上面總是白得乾乾淨淨,跟碟子一樣白,跟碟子裡的牛奶一樣白,白得幾乎要分不開桌布和碟子和牛奶了,只是桌布是冷的,碟子是微溫的,牛奶是燙的──早晨,爸乾著車出去了,媽睡著,早晨又安靜,又溫暖……。

──你送她去那個島啊!

光輕輕地掠過蕾花跟他一起躲進來了,這裡很安全,外面有一個男人一個女人的腳在痛苦的糾纏著,男人的是粗布褲,深棕色的,沾著濕泥巴的那幾塊幾乎是黑了;女人的腳光著,掙扎間淡黃色的裙裾隱了又現,布本家小兒子忍不住要想起隔壁阿巴家園子裡黃花來,吊鐘形的,安安靜靜的花,現在在恐懼中索索的劇烈地顫抖著──呀──呀──哇哇呀──咳──咳──哇,後來一下子多出了很多很多雙腳──你送她──送她──呀──哇哇──去──咳咳──去──島島島──啊──呀……

然後都不見了,只剩下一隻孤伶伶的高跟鞋,淡黃色的,鞋尖上磨出了一塊小小的蒼白。忽然又變得那麼寧靜,像一個爐火前的尋常的夜,睡前的祈禱,連懷中的小妹也不哭了,乖乖地睡去,剛才明明又熱又濕的,布本家小兒子現在只覺得臉上一陣冷,冷得乾,風從海裡穿過大大地敞開的家門撲進屋裡,他聞到了魚的腥味,又好像有腐壞的肉的氣味。

醒過來時就一眾好友都回去了,森林也開始黑起來了,向晚,布本家小兒子就想到了家,就照舊駕著牛車回家去。

***

回到家裡一切如舊,老爺子悻悻然地卧在床上悻悻然地罵著誰,喃喃呢呢的,反正誰也不對,衣領上掛著餐巾,濕了一大片的橙紅色,還有唾液還有湯汁黏在密密叢叢的鬍子裡,星星沬沬。老媽背著他坐著,看天,厚實的肩膀露在沙發外,布本家小兒子記得這肩膀,明明以前是那麼瘦弱的,如冬日裡枯葉落盡還高掛在樹幹上的一條枝椏,都枯了乾了,寒風裡留不住水,荏弱的,扳下來用力一捏就碎了,而那一晚那一個肩膀上鋪著雪,雪太沉而人太弱,燭火裡紅通通的,聖誕節之夜,老爺子捨不得,老爺子還是把她抱回來了,浮游著罕有的肉香的餐桌上圍攏起來一家人安靜的蒼白的臉,火光在中間跳舞,肉吃進口裡就已然冷了……而廚房裡有小妹在專心地攪著一大鍋濃湯,冒著水氣把灶邊的一片窗玻璃沾濕了白茫茫的一塊,透著園子裡秋夕的隱隱的紅,小妹回過頭來笑了,剩了滿滿的一碟給他,問他還要不要麵包呢?她才烘好沒多久的,他最愛吃的又香又甜的馬鈴薯麵包,他就說不要了,湯就好。她笑著把湯端到他面前來,他就看見了她微紅的眼角上淺淺的濕痕,他問她怎麼了?她就說沒什麼。洋蔥哩,她說,加了不少在湯裡,這樣湯才會好甜。他就低頭看了看,水蒸氣嗆得他眼睛也澀了,也真是下了不少洋蔥,一塊塊軟軟的透明物像船,泛在滿滿的熱騰騰的紅裡。

(請點擊到下一頁)

老爺子有一個弟弟,住在離小鎮很遠的希卡南村裡,那是老爺子的老家,他十幾歲跑出來以後都沒回去過幾次,布本家的小孩都不記得有這麼一個叔叔了。這天那邊卻來了一封短短的信函,說他弟弟去了,忽然就讓人記起來有這麼一個人存在過。老爺子就是很悲傷了一陣,又嚷著要去參加葬禮,布本家小兒子那天要上學呢,無論如何沒法駕車送一對父母到希卡南村去。幸好大哥的電話來了,難得他會來電話的,更難得他答應駕車來接爸媽去參加葬禮,布本家小兒子就告訴他爸,他大兒子要回來了,接他去叔叔的葬禮,老爺子就樂了,但當布本家小兒子提議要幫他洗個澡時,老爺子又不高興起來了。

──為什麼要我洗澡?

──沒什麼,只要想幫你打扮得整潔一點兒罷了。

──我現在很不整潔了?

──不,至少出門前洗個澡。

──失禮你了?

──不,不過你至少有三個禮拜沒洗澡了,小妹要幫你抹身你還把她罵回去……就是不參加什麼葬禮也應該洗一洗吧……來吧,讓我來幫你……

──你想說我很臭是不是?

──不……

──你不想想沒有我哪有你們這些小雜種?

──你滾!

──你滾!

──你滾!

──我不洗!

──我就是不洗!

布本家小兒子放棄了,就跑去借輪椅。先去城裡的醫院,醫院說輪椅都不外借的哩。再去鎮上的福利社,福利社的姑娘說這裡才沒有輪椅呢,要不要去洛洛爾兄弟那裡去?他們專門做輪椅的呢,手工可精緻了。布本家小兒子就去叩了洛洛爾兄弟家的門,洛洛爾哥哥說沒有輪椅可以借噢,讓人坐過了上過了街輪子都骯了誰來買?你要的話就得跟我們買啊。對,要跟我們買。洛洛爾弟弟說。那一架輪椅幾塊錢呢?布本家小兒子就問。一百五十塊。一百五十塊?小兒子倒抽了口涼氣,絕望的神色上了臉一隻手在褲袋裡揉了揉頭就低了下來。洛洛爾哥哥心就有點兒軟了,看了看他弟弟,弟弟聳聳了聳肩,意思就是沒所謂。因此他哥哥便說,好吧,便宜一點給你吧,九十塊行不行?布本家小兒子不答,連抬起頭來看洛洛爾兄弟也不行。也不行嗎?洛洛爾哥哥說。那樣吧,洛洛爾弟弟說,你幫我們打一個月的工,我揀一把不要錢讓給你行不行?布本家小兒子眼睛就登時亮起來了,連連的點頭,洛洛爾兄弟就選了一把闊身的給他,他就喜孜孜的推回家去。回到家裡時他大哥大嫂已經來了,家門前一架新簌簌的馬車,黑黝黝的座駕在午後的陽光裡閃閃發亮,小兒子正要進房裡去把老爺子抬出來時,他哥卻說他不要送老爸老媽了。他駕他的,小兒子載著老爸的跟在他們後面送他們去才是。

──這跟我們原來說好的不同啦!

──我原來不知道他們那麼臭。

──我明天有課要上啦!

──我不要他們坐我的車啊!

──去你的,還不是老爸給你買的車?買完房子買新車,你現在嫌他臭?他幾個星期不肯洗澡啦!我奈他何?

──我就是不送。

──去你的,你不送,我送。

卻在上樓換衣服其間,姑姑也來了,還沒有坐下來,就指著他罵起來了:你失心瘋是不是?你讓你爸如此舟車勞動?要送他到希卡南村去?從這裡去希卡南村有幾遠你知道不知道?走幾天幾夜的路哩!中途還得過吊橋過森林,你行嗎?你駕車有幾年了?有什麼閃失怎麼辦?你爸他心臟不好啊,他受得了受不了你怎麼知道?受不了怎麼辦?他搞不好死在路上怎麼辦?就知道你不中用,做事也不想想效果……我就說讓你大哥來拿主意最好……我早跟你大哥談過的了,都認為不讓你爸去才好,你卻你卻你卻……你跟大哥談好了?……對哩,剛才他才告訴我你堅持要駕車送你爸去……

布本家小兒子是個好脾氣的孩子,可好脾氣的孩子也有動氣的時候,他火了,就回了那饒舌的姑姑一句:去你的。嚇得姑姑臉上一陣青,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她說。你說什麼……?布本家小兒子就把她也好大哥也好一一趕出門。他不明白他那個少根筋的大哥為什麼跟這老巫婆協議好了又來跟他說他會送爸媽過去(噢!至少原先他是這樣承諾過的)。布本家小兒子也不曉得怎樣做才好了,怎樣才是對,怎樣才是不對,就一五一十的告訴了他爸。姑姑說你心臟不好不宜長途跋涉呢,搞不好在半路出事了,她還跟大哥協議好你最好還是不要去,大哥明明是跟她說好了不讓你去的,回過頭來又說會送你去,後來又不肯送你了,要我駕你的牛車送你,因為你身上不好聞呢,上他們的車不好……

──雜種!雜種!雜種!

然後老爺子又孩子似的哭起來了。

沒有人再提起那個叔叔的葬禮。

***

老爺子半夜裡醒過來,爬下床,換好衣服,忽然奏起風琴來。

那是一把一直被好好起放在客廳玻璃櫃子裡的風琴,打孩子們一個一個生下來時它就在那裡了,老爺子現在不拿出來,誰也不記得它了,就好似歷久掛在牆上的畫,太久了就鑲嵌在那裡一樣,為什麼在那裡沒有人去問,家裡的又一件裝飾,老爺子卻三更半夜爬起來,抱著彈得起勁,一家人才知道他真會彈,彈得一屋子都醒過來了,在那鈍鈍的樂聲中白睜著眼,他又倦了,就把琴小心翼翼的放回櫃子裡,又換上睡衣,回床上繼續去睡。只是靜下來時琴聲也不止,分明還殘留在黑麻麻的空氣裡,壓在醒過來的人的頭上,像是陰天的日子裡抬起頭來看底得幾乎沾得著你頭頂的濃雲,一伸高手就搆著了,抓下一手的灰水,掬在掌中,布本家小兒子覺得偶然經過村子裡來算命的羅馬尼女子可以從中讀出了他的命運。

***

這天從洛洛爾兄弟家回來時村裡大部分人都睡下了。布本家小兒子很累,想著明天早上學校裡有測驗,就更累了。廳裡還亮著燈,一進門就看見老爺子穿好了衣服在等他,布本家小兒子以為他今天晚上要提早他的演奏,他卻叫他送他去二姊家,布本家小兒子一聽,全身的皮肉都更軟了,軟得痠,他說為什麼突然要去二姊家呢?什麼事發生了嗎?老爺子就說他忽然好想去探她,她有好久好久沒回家了,以前三天兩日就往這邊跑的。小兒子心裡就想那當然了,她哪一次來不問錢的你哪有一次不給她的給得褲袋裡一個子兒也不剩,第二天小妹做飯時還要發覺奶油小了一磚了連麵粉也少了好幾包。開口時卻說,不行呢。明天我下課回來再送你去好不好?現在太晚了,人都睡了。老爺子說,不!我剛跟她通過電話呢,她說她還沒睡,我要去的話也還是可以的,我去坐一坐就走。小兒子說,爸,不行啦,我剛回來,明天學校裡還有測驗,我今晚得唸書哩,明天送你過去好不好?老爺子說不好,我現在就要去!我告訴你,你現在立刻送我過去!小兒子真的好累了,就不理他上樓去。老爺子一聲又一聲的雜種追著上來,小兒子還真的聽得到樓梯在響,一塊塊木板在吱吱唉唉的叫,他以為他老爸真的壯得可以爬樓梯了,推門進來的卻是小妹,遞給他一碟烤馬鈴薯餅。你餓了吧。她說。他點了點頭,抓起餅就狼吞虎嚥起來,小妹就一路看著他吃,一直看到他吃完為止。碟給我。她說。就拿著下樓去了,布本家小兒子喊謝謝,她也不回頭,步履有一點兒的蹣跚,樓梯很暗,她看上去好累。只有老爺子不會累,他還在罵,扯高了喉嚨不停地罵:你這個天殺的好吃懶做的你住的誰你吃的誰想不想你今天有毛有翼靠著誰?沒有我!我!哪來你們這些小雜種!我讓你送我一送也不行!有書要念你幾點鐘下的課?下課以後死哪裡去了?有這麼多時間不溫習現在來裝努力?你要是上課用心聽講用得著現在這樣用功?你們這些小雜種,沒用的貨!我在你這個年紀已經一個人擔起一頭家了,還可以管得住自己的功課!還拿獎學金上大學呢!你算什麼?你什麼也不是!你什麼也不是!小兒子是鐵了心腸不理他了,卻是小妹下不了這口氣,樓下響起了她的反駁聲:爸你怎麼可以這樣說你怎麼這樣不公平?你有病你知道不知道?我們沒錢了你知道不知道?現在是誰去工作把錢拿回來你知道不知道?是小兒子哩!他下課後去打工啊!他的付出你看見不看見?你怎麼只知道怪他?是不是非要把我們踩成地底泥你才心滿意足?是不是這樣你才還可以覺得自己很偉大?-呀-呀!小兒子驚得跳起來了,隨著老爺子的一聲怒吼他又聽見了啪啪啪幾聲響得清脆,然後又有什麼重重地跌翻在地上,他忙衝下樓去就看見了小妹一手捂著臉一手在抹淚,還有一張椅子翻了,老媽青著臉縮在牆角,老爺子站在廳子的正中央:妳才是,妳才是什麼也沒做,這屋子裡就數妳最沒有貢獻,成天坐著吃,還來念我。

布本家小兒子上前去抱小妹,小妹卻推開了他,自己站了起來,嗚咽著跑回樓上的房間裡去。小兒子看了看爸嘆了口氣:你為什麼淨要說這樣的話呢?你為什麼淨要傷害人?你為什麼要打小妹呢?為什麼要說她什麼也沒有做?我們在盡力地維持這個家你看不見嗎?我們想幫你……老爺子卻哼哼哼的又抿著嘴陰鷙地笑了一笑,他的聲音乾乾的,說:誰要你幫了?我不,誰還可以拿錢回來買吃的買用的?小兒子說。我有錢。老爺子說。哪來的錢?小兒子說。我的生意……老爺子說。現在是我在維持。小兒子說。你維持就以為是你的了?你好貪心啊你!我告訴你,這盆生意是我一手一腳建立的!是我的!我的!你打理還打理,賺了錢也還是我的!這房子也是我千辛萬苦從一片爛泥中建起來的!是我的房子!我的!你算什麼?你記住,是我讓你們這些人住在這房子裡的!你們這些人……爸!小兒子又嘆了口氣,你公平一點兒好不好?我賺了的最後還不是用在這裡?你的錢,還有幾塊可以剩得下來的?打開帳簿一看就清楚了,這麼多年人欠了你的不追,你欠了人的不還,大哥二姊兩句奉承三句點綴你就大把大把的給。現在我們沒錢了,他們誰來理你?理你的,你又當他們是仇人來趕……成心不讓人好過……你有病……

──滾!

布本家小兒子看著老人的肥大的指頭在自己的臉前晃動,有點兒意興闌珊。

──滾!

見小兒子一動也不動,老人就大踏著步衝上前來,退化的雙腿支持不住他冗贅的身軀,幾乎是一頭跌進小兒子的懷裡。小兒子作勢要抱,老人卻牢牢的抓著他,小兒子還是不願動,他就硬拉著他走,一直走到大門前,開了門──不!媽哭著衝出來──一手把他摜出門外。

──你滾!

布本家小兒子爬起來,回頭,老人原來已經不支跌坐在門檻上了,像丟在地牢一角年深月久漸漸就發霉了的一袋馬鈴薯。裸露著的一雙青白的腳板在月光裡照得透明,連迂迂迴迴的血管也看得見,一片又藍又紫的密網。衣衫亂了,頭髮也亂了,臉上細細的汗在急速的喘息間紛紛墜落,看上去很冷。他的頭無力地擱在門框上,可他嘴裡喃喃呢呢的還是在說:你滾!你滾!我以不要再見到你!聲音細弱得,幾乎不能聽見。

布本家小兒子掉頭,看著家門外一路伸延出去的一條畢直的路,幾步就消失在一片無邊無際無始無終的黑裡,彷彿還聽得見身後一個女人的哭聲,但他動了動他的右腳,還在,還沒有麻痺掉,就踏出了一步,又一步,又一步,又一步,又一步,又一步………

(請點擊到下一頁)

離海

布本家小兒子來到離海時天已晚了。沉下來的太陽是掉在海面上的蛋蛋,黃澄澄的蛋汁漏了一個地平線,橘紅色的海面在殘餘的光裡星星爍爍的,彷彿天黑了連海也倦了浪也懶下來了,在有氣無力的起起伏伏,托著上面好多艘沿岸排開來的漁船。漁船小小的窗裡有光溜出來,裡面有遊移的人影,炊煙起了,鹹鹹的海風裡就有了漁家做飯的香氣。布本家小兒子躺在沙灘上,他猜想他們這一餐應該有麵條,有馬鈴薯,有奶酪,會不會有蛋?用奶油加洋蔥炒香了?會不會有魚?白天裡捉的晚上吃,而肉是燉肉,像巧克力一樣濃稠稠的湯汁裡下了好多好多的香料……到漁夫齊的妻子阿難飯後抱著兒子出來散步時,幾乎一腳踩在布本家小兒子身上,還以為是屍體,海裡沖上來的總不少,俯下來再看真一點才知道不過是睡死了過去,就抱了他回家。第二天他醒來時阿難就給他舀了大大的一碗麥片,烘得乾乾脆脆的麵包上塗滿了牛油,厚厚的一層,暖暖的溶在口裡,吃得饑腸轆轆的小兒子心裡感動,而淚水就來了,阿難就別過臉,任他哭。

──媽媽他哭呢!

──哥哥路上辛苦了,你跟我過來,我們到沙灘上去走走好不好?

──爸爸說男人大丈夫不哭的!

──我告訴你哦,人到痛時就會哭了,就是你爸爸啊,也會有想哭的時候。

──胡說!媽媽胡說!爸爸他才不會哭呢!

阿難走了好久了,而布本家小兒子的淚才止。阿難的丈夫齊走進來,快快活活地吃了一頓,又對小兒子說,時候不早了,天都快全光了囉,我要出海了,今天的天氣打魚好著哩。你捉過魚沒有?布本家小兒子搖了搖頭。要不要跟我一起來?布本家小兒子就說要。

如此他跟齊一家人的生活就開始了。他成了齊的幫手,天沒亮就起來,吃過早餐就準備出海,打了魚就立刻趕著上市場去賣。漁夫主婦擠得水洩不通的水汪汪亮光光的地上有時還有活的魚在啪噠啪噠的痛苦地掙扎,運氣好的話早早賣完齊就可以回家睡個懶覺。從甲板上看出去沙灘上有阿難揹著兒子的身影,那麼遠,又跟別的一大群婦人在一起,可布本家小兒子還是可以把她認出來。沙灘上掛起來一排排鹹魚,還有海藻,等著在艷陽下晒個精乾。傍晚,阿難就回船上來做飯了,布本家小兒子最喜歡一天裡這個時刻,阿難兩隻細瘦的手在灶前快速的操作著,背上還是兒子,煙嗆上來了,兩隻小小的腳就在她腰支上踢了又踢,阿難就說乖哦乖哦,頭髮那麼黑膚色那麼深,就要同化在廚房的闍裡去分不清身影來,而剛睡醒了挨著窗抽煙的齊還在有一搭沒一搭的找布本家小兒子說說話。到菜都燒好了,阿難會一盤一盤的抱出來,她會給他乘很多很多的湯又遞給他很多很厚的蔥油烙餅。男孩子多吃一點。她會說。布本家小兒子喜歡看她拿著碟子遞過來的右手,因為幼,就顯長了,棕色的,上面有細細的短短的汗毛。

飯後齊就到鎮上的酒館去,也帶布本家小兒子一起去。男人們都誇他能喝,越能喝他們越要灌他酒,非要看他倒下不行,小兒子總是拒絕著的,到有一天他真醉了,臨倒下來以前耳裡盡是男人們的歡呼叫喧聲,分明還瞥見了齊,齊身上趴著一個女人,齊和女人一起消失在樓上的房間裡去,從那一天開始布本家小兒子就開始討厭阿難那彷彿恆久美麗馴服的笑臉。你怎麼了,這一向都好像突別毛躁呢。她還跑來問,語氣像個大姊,他幾乎想一巴掌摑過去了。

夜裡躺下來,隔壁裡有明明白白的喘息聲,枕著的木地板在身體下嘎吱嘎吱一輪輪痛快的顫慄。浪湧上來,浪退下去。海伏著,海又走上前來,說:睡吧,睡吧。我兒,你安心睡吧……

──阿難?

──嗯?

──妳快樂嗎?

──我好快樂啊。

──……

──怎麼了?

──不……沒什麼。

噗哧!

阿難掩著嘴笑了,你看進她黑亮的眼珠裡的閃閃跳動的漁火你就知道她是真的滿足快樂。

──傻孩子。

她說:傻孩子。

那一天夜裡齊在沙灘上找到了睡到半夜不見了的布本家小兒子。

──你在幹什麼?

──造木筏。

──造木筏幹啥?

──到海的那邊去。

──你要走了?

──我要走了。

──就憑這些爛木你要渡海。

──就憑這些爛木我要渡海。

然後齊就輕蔑的大聲笑起來了。

一個、兩個、三個……

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五個……

布本家小兒子在內心算著。

布本家小兒子算到酒館裡第八張女人的臉時,木筏就造成了。那一夜他離開,齊待在船裡,阿難抱著兒子來送,而天上的星星這麼亮,像撒開來一塊用碎鑽釘成的網,一直撒到海的那邊海和天的縫合處。

布本家小兒子啟程到海的那邊去。

阿難黑亮亮的眼睛裡掉下一滴淚。

無名國

海的那邊是無名國,無名國上住著布本家小兒子一個老朋友。

老朋友是從前的鄰居,爸爸媽媽一天上山採藥去,就沒有再回來了,無名國來的親戚就把他接走了。

你也離鄉獨立了嗎?朋友問。只是出來走走罷了。布本家小兒子說。這好多年不見了,都幾乎認不出你來了。朋友說。這不?布本家小兒子說。開門的時候還以為哪來這麼個骯髒的乞丐呢。朋友說。在海上好多個月了,你饒了我吧!我這不乾淨了嗎?布本家小兒子說。對,又太乾淨了,像個書生,不好。男人嘛,得有一點兒男人味,留一點鬍子,長一點肌肉,晒一身古銅色,喝喝酒抽抽煙把一把馬子,這樣女人才愛。這回布本家小兒子卻不搭話了,杯中還有殘留的金黃色液體,水果酒,像稀釋過的蜜。又是一個酒館,酒館裡的人更吵了,有幾杯到了肚就開始撒野,布本家小兒子認真地看了看老朋友,老朋友長他兩歲,正如他口中的理想男人一樣出落得一副男兒身格,及肩的鬈髮黑油油的,深刻的眉目如劍,鬍渣子沒有刮乾淨,不長,刻意讓它留著那麼短短的一小截,像刺蝟。壯碩的身材,黝黑的膚色,像南方的漢子。

我在窰裡工作呢!朋友說。學校?離開小鎮以後就沒上了。親戚?我管他們去死。

朋友就撥出地方來讓布本家小兒子住下來,又薦他到窰裡去一起工作。小兒子沒經驗,盡幹些跑腿的,出出入入之間,一時見他朋友渾身是泥,一時就見他赤著的臂膀在土窰前被烈火薰得通紅。師父偶然來了,看了看朋友的成品,低低地歎了口氣又搖了搖頭,還不行啊還不行。他老得連臉上的皺紋也四處打摺了。再多一些時間,心要靜呵,心要靜。他走了,胖胖的孫女兒送午餐來了,一人一個奶油麵包一碗豌豆濃湯,唯有朋友的麵包裡夾著一尾油漬鯡魚,其他人都沒有這個特殊待遇,卻讓布本家小兒子發現了,他經過廚房時看見的,女孩分明在偷偷的微笑,幸福的,他嗅得到她手裡肥美的魚香。然後他也笑了。他想到他朋友的日子是快活的,他在那裡就一直住下去,有一天師父忽然來到他跟前,竟然開始教起他泥土的混合來,布本家小兒子樂得不得了,立刻就在異想天開的腦子裡見到了自己未來一個又一個成品,甚至享譽盛名……?沒想到他老朋友的災難卻近了。

人都說無名國的國王殘暴不仁。

無名國的國王卻有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兒。見過的人都說公主長得像神女,甚至賽過神女,回眸一瞥,足以傾城,是無名國的明珠,是人民的驕傲。

連布本家小兒子也不能不為她傾倒,而朋友,甚至要死在她那遐邇聞名的回眸一瞥上。

那一天國王攜著家眷出巡,一眾皇親國戚宰相大臣浩浩蕩蕩在士兵排開來的大街上走過,到城西的神殿去參拜,感謝過去一年的大豐收,難得的是,今年皇上高興,公主又說想出來看看,就連國親級的女眷也獲準同行了,只是離祭壇十尺就得止步。這就讓極想一睹公主風姿的市民格外興奮。只是遊行的隊伍到了,人們卻一聲聲失望的長歎,由長街的這邊到長街的那邊一路歎息過去。因為公主坐在轎子裡,誰也看不見。老朋友就說他無論如何也得看一看,就在人群裡迅速的躥來躥去,布本家小兒子幾乎要追不上他了,忽然朋友撲到士兵身上,士兵一個猝不及防,還以為刺客呢,一摜就把他摜在地上,舉起長刀,眼看就要劈下去了,朋友才急得大叫:不!不要!我只是想看看公主!看看公主!這一小小的喧嚷使公主從轎裡探出頭來,而風起了,公主薄薄的面紗在她臉上一浪一浪的滾過去,沒有人可以不驚異於她的美貌的,連士兵也呆了,砍下來的刀停在半空,沸沸揚揚的人聲止了,鳥驚落了,雲開了,陽光洒下來了。

──放了他吧。

公主說。掌刀的士兵就立刻跪下來了。

然後公主示意抬轎的繼續走,到一行列的顯貴都走得遠遠了士兵也隨後而走了人群都散了,朋友口裡才可以怯怯地吐出一句:謝謝公主。

當夜朋友就病倒了,土窰都去不了了,師父歎息了,胖孫女哭了。布本家小兒子就更加倍地工作,一個人賺兩個人的錢,還請來了醫師,醫師一個一個的來,來了就一陣一陣的搖頭歎息,歎息後就拿了診金一個一個的去,晚上還可以在各間小酒館裡找著他們,一個一個的喝得臉紅耳赤,而床上的朋友,就一點一點的消瘦下去。

那是一個不祥的晚上,那天晚上沒有月亮,一個城都睡下了,連酒館裡的燈都滅了,布本家小兒子才摸著黑回來,有多事的人看見他才推開門走進屋子裡去不到半分鐘又衝出來了,這一夜布本家小兒子跑遍了無名國上每一寸土地,這一夜布本家小兒子敲遍了無名國內所有認得他朋友的人的門,他瘦削的身影像黑夜裡的貓,睡不著的人都把頭擱在窗緣上看那一抹細長的黑影在深藍的月光裡一閃而過。

第二天一大早人們就明白了,因為士兵押著他的朋友在廣場上示眾。國王也來了,怒目圓睜,竟有膽大之徒敢夜闖皇宮,還可以潛到城堡西樓公主的廂房裡。靜夜裡忽爾傳來公主嚇壞了的慘叫,她花香盈溢的寢室裡突然多出了一股古怪的異味,從床上坐起來,鏡裡她身邊竟然多了一條人影。失職的士兵都就地處決了,國王獨留下狂莽之徒不殺,連夜打得遍體鱗傷。布本家小兒子落在人群之後鑽不進去,一個看厭了的老頭從人牆中擠出來,出來後就張開喉嚨大大地吸了口氣再來了一聲:咳──吐!一口濃痰射在黃沙地上,落地有聲。喉嚨清了,老頭才哼了一聲說:嘿!紅顏禍水。

國王沒打算就這樣把他的朋友處死,國王心裡生了一個主意,國王說:給你一個機會,你一是上松山,給我拿下精靈的心來;一是下玄潭,給我去取神龍眼裡的明珠,兩樣東西你只要成功給我取來一樣,我就把公主嫁給你。

──傳說把精靈的心煮來吃了,可以長生不老;又傳說把神龍眼裡的明珠戴在身上,可以青春永駐。

一眾圍觀的國民聽了,心想這年輕人死定了。

布本家小兒子聽了,也曉得他的朋友完了。

只有朋友的眼睛亮了。

當然,你也可以全身而退啊。國王繼續說。我不殺你,不過你從此給我消失,終生不要再回到無名國境來,不準你再對公主有非份之想。

這些他朋友已經聽不進去了。

──下玄潭!

朋友說。

國王就把他押回大牢裡去。下玄潭的日子定在一個禮拜之後,一個國家立刻就忙起來了,像要舉辦一場慶典,有木工趕著在崖上築起一排觀眾席來,正中的位置留給石匠,石匠搬來了大理石,做了上好的石椅,通體雕著花,又有皇家的裁縫師做的座墊,專供帝后一家人坐著欣賞的。許多店子的門上都張貼出那天休業的告示,人人都欣欣然地接受著這一個意外的公眾假期。有成群的野孩子跑到布本家小兒子門前丟石頭,他開門跑出來要罵人了,孩子就大笑著四散──他死定了他死定了!他癩蝦蟆想吃天鵝肉,我告訴你他死定了!──日子越近了,就越叫人興奮。

──你放棄吧!國王說你可以的,離開這裡,人生還很長啊!

──你就是真得到明珠又怎樣?公主也不會是你的。她是皇族啊,你是什麼?一介草民!這不是他媽的什麼童話故事啊!

──那個國王是在玩弄你,你知道的啊,那是他們的遊戲,你知道的吧?

──你醒醒啊!我帶你走,我們一起離開這裡,好不好?好不好?

然而朋友只是看著布本家小兒子身後的什麼,獃笑。布本家小兒子急起來了,抽起他的衣領拼命的搖,終於朋友的魂回來了,眼光落在自己身上,卻嚇得小兒子愴惶地鬆開了手,火燙著了一樣,朋友琥珀色的眼睛裡燃燒著金鎔鎔的光芒,絕望裡的希望,布本家小兒子就知道他瞎了,而那光只會把人活活燒死。

下玄潭的日子來了,定了午時下水的,可天未亮已經陸陸續續有市民趕著來霸個好位了,到太陽光越來越盛時一個山頭已經擠滿了人,有小孩抱著糖果箱到處兜售。然後國王王后領著公主來了,朋友舉目向公主望去,公主卻沒有看他。朋友就抱緊了布本家小兒子,那一刻他彷彿還聽到了朋友的心跳聲,幾下就沒有了,然後是那依舊壯碩的身子奔向懸崖的背影,向兩邊張開來的手是地上無力的展翅,布本家小兒子抬頭,猛烈的陽光刺昏了雙眼,似乎看見了鷹,在自由地翱翔,再留神時斷崖上已沒有人了,只有朦朦朧朧的喝采聲,好像是來自另外一個虛幻的世界,把他的意識捲進一個酷熱的無底黑洞裡去。

到秋葉落時,人們才在一次漁獲的意外中把他朋友打撈起來,他們說他下半身子都沒了,被神龍吃掉了早消化了甚至變作糞便排出來了,剩下的上半身浮腫得不辨人形,一摸上去一塊皮就扯下來了,原來好好的一個人啊……。他們還說真在他口中找到了一顆明珠呢,明珠通體剔透生光,是深海裡的靈氣之精髓,見者無不動容,立刻有人稟告國王,國王立刻使人把明珠洗乾淨了,配在新造的水晶冠上送給公主,公主就甜甜的笑了,還聽說她一笑,秋深的玫瑰園也開花了。

到第一場雪下過了以後,布本家小兒子就敲響了師父家的門,師父彷彿頭髮又白了一點人又老了一點了,布本家小兒子吻了他的手,抬頭時老人的眼睛裡就朦朧了許多,胖胖的孫女兒披著綿衣趕出來,塞給他幾個溫熱的麵包,麵包軟軟的,夾著酸黃瓜和油漬鯡魚,布本家小兒子謝過了他,就揹好行囊上山去。

上松山去,去找精靈的心。

(請點擊到下一頁)

松山

人們說松山裡住著走獸精靈和鬼。

精靈和鬼都是女的,專門害人的。

又說她們其實都是父母不要的孩子,每一個國家都有她的貧民窟,孩子一個又一個生下來了,一個一個都會張著嘴要飯,養不了,就揀一些出來丟進山裡去,而且都是女的。她們死了,或成精,或成鬼,用四肢來走路,像狼,像狗,像狐狸,靠著山野的雨露和偶然走失了在樹海裡的人的滋養來繼續存活,壯大。有獵人聽見過夜裡的宴樂聲,說女鬼們在月色下拜她們的神,她們的神就是魔鬼,又烹人而食,煮血而飲,念咒招魔,呼風喚雨。

因此無名國的人從不踏進松山半步的,除了好勝的青年,自負的獵人,拋棄嬰兒的父母,和犯了罪被丟進山裡服法的。

而越往裡走雪就更深了,陰鬱的綠葉收住了陽光,像門,把一個細細的天空漸漸地關起來。入夜,布本家小兒子找到了一個山洞,鋪好了帳篷,點起了火,吃了胖孫女兒為他做的麵包,就躺下來沉沉地睡去。

睡到夜很深了,就聽見一個女人幽幽的啜泣聲,隱隱地游絲一樣從遠遠的山上夾著索索的風聲鑽進山洞裡來,布本家小兒子翻了個身,哭聲就沒了;又翻了個身,哭聲又響起來了,綿綿的。布本家小兒子以為那就是山裡的精靈被父母拋棄的鬼,然而他一點也不害怕,那一聲聲風裡的淒淒切切反而給了他一份難得的寧靜,火光打在臉上很暖,入睡前彷彿還看見了家裡小妹的臉。

第二天醒過來時,就默默的踏著過了一夜又堆得更深的積雪上山去,昨天晚上的哭聲,像一場夢,也許真的只是一場夢。

又走了一天一夜,那哭聲也沒再來了,就越發覺得不曾有過。倒是真如獵人所說,晚上真聽到女孩子們的宴樂聲,卻不像在念咒不像在呼喚風暴,是純粹的高歌起舞,不曉得是那一個女精靈歌聲如此動聽,渺渺的飄到布本家小兒子棲身的樹下,是他有生以來所聽過的最悅耳的,是天堂之音,小兒子也不怕,歌聲滑過他的身就水一樣洗去他的疲累,如是,他又安心地酣睡過去了,夢裡,有家鄉的蒲公英,在五月的藍天綠樹裡輕快地飄搖。

再醒過來,還是只有他一人,四處不見女孩們的影子,尋不著宴饗的痕跡,於是前一天晚上所聽到的,又開始模模糊糊起來了,難道又是夢?

進山的第三天,布本家小兒子終於來到山頂上,一路上沒碰著走獸,沒碰著精靈,沒碰著鬼。山頂是一條清溪之起源,天明明已經如此寒冷了,而溪水汨汨如舊,布本家小兒子嚐了一口,甘洌清香,就滿滿的盛了一壺。拐到山的另一邊去,有如另一個世界,一路上如濃雲般密佈的綠蔭都沒了,天就被釋放出來,也不見有雲,一片清朗,分明連太陽都看得清了,照著底下一片竹林,青青的一路依山瀉下去,還隱見山間的石子路,綠中點點的灰白,就是激流中露出臉來的岩石。布本家小兒子在溪邊又抓了幾尾鮮魚喝足了泉水,才順著溪流下山去。

下到瀑布口才遇上那個女子。

女子至少要比布本家小兒子遠遠高出一個頭,背著他佇立在瀑布口上凝望著遠方,這樣的凝望讓小兒子記起了很古老的什麼來,心裡有淡淡的灰影子一掠而過。

──請問?

女子一驚,回頭。

布本家小兒子這才看清了她的臉。她很白,一身的雪白,白得透明,透明得可以穿過女人的身看進她背後的空山幽廓裡去。眼是冰封的海面上鑿出來的兩小塊,精緻地鑲嵌上去,裡面有淚。兩耳上,手臂上,大腿上,都長著蹼,蹼很薄,色如蒸發出來的奶水,看上去比輕紗還輕,比水更細,耳上的向兩邊高高地撐開來,像傘,在山風裡惶惶的顫抖著,臂上腿上的卻如女人的彩帶,連支撐的軟骨也沒有,懶懶的垂下來,拖在地上。

──請問?

──我是路過的。

──妳就是傳說中山裡的精靈嗎?

──妳在這裡看什麼呢?

──妳聽得懂我的話嗎?

女子不睬,掉過頭來繼續循瀑布下的流水向遠方望去。

布本家小兒子就在她身後坐下來,坐得遠遠的,開始細細地說著他的事,他在家裡的事,他小時候的事,長大了以後的事,爸爸的事,媽媽的事,出來以後的事,他朋友的事,緒緒亂亂的,花了好久好久,到天已經全黑了,才說完。說完了,就好似詳詳細細的做了一次歸納,心也就踏實了許多了。

再抬頭看女子時,女子也在看他。

原來夜不是黑色的,是深藍,是潑出去的墨,濕了白紙一大片,在樹木的組織錯亂的網紋之間一路路化開去,越來越淺,化到最盡處就是深海的藍,濃濃的,也是夜的藍,從頭頂上漫天漫地罩下來,而布本家小兒子錯覺到他還在海上,向沙灘上望去那裡有婦人們在晾著海藻;又在潭中,朋友游過來了,攬了他一把又被什麼生生地扯開去,留了一顆明珠在他手裡,不是在公主的冠冕上。女子走近了,彎下身來,靠著他,他鼻子裡就湧上來淡淡的花的香葉子的香,怡神的,像子夜葵的花瓣,晒乾了,撚碎了,縫在枕頭裡。身上有女子兩個圓圓的軟軟的乳房壓下來的感覺,下面就不其然地熱起來了,很快就火燒一樣蔓延到他臉上來,摸著了要燙手的。然後女子從懷裡把一個什麼塞給了他,到女子再移開身體又再站得高高的俯首看他時,他才意識到他雙手捧著的是一顆心,心在淌著血,暖暖的,沉沉的,還在一下一下節奏地搏動著,一動、一震,一動、一震,都震到他手裡最敏感的神經裡去,又沿著那阡陌交通的網爬上他的肘他的臂他的脖他的臉他的頰他的唇他的舌,震得他從嘴裡吐出了一句:我不行。

女子的心在掌中驚動了一下,又滲出來更大量的血,那是一頭剛從母體裡滑出來的小獸,那麼柔軟那麼脆弱,脆弱得布本家小兒子怕了,怕不夠心痛牠,怕碰到了牠的傷,怕牠在他手中早晚會留血而死。他想站起來,把這顆太珍貴的心還給她,卻發覺那麼小小的心竟是如此不成比例地沉重,墜得他身子都僵了手臂都麻了,墜得他再也站不起來。

──你別拒絕,求求你。

──我好痛,好累了。

女子說。

心又在掌中瑟縮顫抖,牠痛呢。那痛又滲透到布本家小兒子的皮裡肉骨髓裡去,痛得他也想哭起來了,就點了點頭把心收下了。

女子因此,臉上竟然漾起了幸福的笑紋,山頂上的風吹過來,就盛載起她在夜色裡通體冰藍的身軀,她彷彿一下子輕了許多許多,被清風帶著漸漸的上升、上升,那軟軟地拖下來的蹼在半空裡輕輕地撥過來撥過去猶如垂柳,猶如天女的羽衣。他看著她一路路的飄遠,而天越來越寬她越來越小了,直消失到月亮裡去,月亮清清的,今夜有個缺口,他看見上面的宮殿,那裡來來往往著許多飄飄渺渺的神仙。

布本家小兒子就抱著女子的心,一直坐在那裡。他走不了,連動彈也不行,心太沉,用力又會碎,血總不止,點點滴滴吸進土裡,在他身前暗暗的染紅了一大片,褐色的土一路漫開去,什麼草木的根沾著了,就一夜之間長大了許多,一個竹林在分分秒秒地肥碩壯大起來。

布本家小兒子就抱著女子的心,在那裡坐了好多好多天,也不覺得渴,也不覺得餓,只是睏了就睡,醒過來就看天,看層雲,在那裡聚聚散散的,疊出了你意想不到可以有這麼多的千變萬化的顏色,薰衣草的暗紫、葡萄酒的紅、溶在金光裡的蜜,泡浸酸黃瓜的米色的水,村東頭老寡婦頭上的灰,公主耳珠兒垂下來的瑪瑙,羞怯的薔薇。而光把雲的邊擦亮,再撕裂。偶然有鳥,在底下劃過去。

布本家小兒子覺得,他可以如此過他的一生一世。

只是這天夜裡睡下時,初進山裡時所聽到的悲悲切切的哭泣聲又響起來了,而且不從遠方來,就近在耳際,張開眼,女子又回來了,又是站在懸崖邊,瀑布口,定定的看著他。當初那幸福的笑意呢?不見了。冰一樣的眼裡還是噙著淚。

──為什麼呢?

──為什麼呢?

──明明是丟掉了的啊?為什麼我還是如此悲傷?

──當初帶著它,明明是那麼痛的,那麼的累呀……

──為什麼明明丟了,我又要如此的惦念著它呢?

──一開始明明是,明明是那麼輕,那麼開心的……

──為什麼呢?

──為什麼呢?

女子從他手上把心取回去,放回自己的胸口裡。她又回到瀑布口上,又繼續引頸向遠方眺望。

到布本家小兒子下到山的一半再往回看時,那女子還是佇立在崖上,她會年年月月長此癡心地守望,是有一天她終於得償所願把一個青空看穿,還是在等待中徒然風乾石化?

而順著流水一路追著他的背趕上來的,是幽幽的低泣。

曠野

在無樹無木無水無人的曠野走了四十晝夜,布本家小兒子終於不支倒下來了。路過幾個旅行商人,老駱駝脖子上的鈴叮叮噹噹響,商人們給他餵了點水,又用繩子把他綁起來,丟在他木頭車裡一堆貨物上,他也就成了一件貨物,仰躺在上面,視界裡就只剩下一片天,酷熱溶化掉所有可能的顏色,天空就白得如一張枯乾的紙,光從紙的那邊折射過來,一圈圈在他臉上放大縮小又放大又縮小。好像躺著走過無數日無數夜了,這很高很高的白還是一成不變。有天飛來了一隻禿鷹,在空中來來回回的盤旋,半晌才來了一聲刺耳的長嘯,長嘯割破了凝滯的空氣向遠方發射出去又折回來,還捎來一陣風,再倏地一個急勁的俯衝,像白日裡的流星,禿鷹不見了,這時才知覺到風還送來了一陣惡臭,商人們的鞭嚓嚓嚓響了三下,木頭車加快了向前邁進,晃得上面布本家小兒子沒有被綁牢的頭向左又向右劇烈地搖動,而疲憊的老駱駝脖子上叮叮噹噹叮叮噹噹……

又好像走了好多好多天,純粹的荒蕪死寂裡忽爾響起了人群的喧嘩,嘰嘰喳喳嘰嘰喳喳的,布本家小兒子忍不住要扭過頭向聲音發出來的地方看過去,遠遠的小丘上站著一個白袍人,舉著手讓圍著他的群眾安靜下來,人就真的乖乖地不作聲了,壯闊的白日與黃沙之間又復歸了它原來的沉默,是納悶的沉默,納悶得連時間也流不過去,就澱積在這裡,然後男人的手放下來了,好像大大地運了口氣,眾人的身子就立刻坐直了,布本家小兒子很清楚地看見那一排矮樹般的身影突然升高了一點──我說,你們要信!!──聲如雄鐘,響徹天際。從這一刻開始好像有些什麼就不同了,從這一刻開始空氣又重新流動起來了時間也重新飛躍起來了……

(請點擊到下一頁)

異邦人之地

旅行商人們趕在古曆上太陽祭前夕的黎明以前進了異邦人的城,把一滿車的貨物辛辛苦苦地拉到市集上去,每一件貨物上都掛著一個價錢牌,也是異邦人的貨幣,如是,布本家小兒子的頸上也就吊著一個紙牌了,上面是一串不明所以的符號。

不久日頭就出來了,上市集來購物應節的人也越來越多了,熙熙攘攘的蠻方之音,起起落落在疲乏如死的布本家小兒子耳裡猶如歌唱。向午,烈日如焚,商人們正忙得不可盟交,異國的小玩意總是額外吸引人,一整個上午都在他們的顧客與貨品之間揚手起舞,嘰嘰呱呱的嘰嘰呱呱的叫。到日影西斜時,買東西的人都回家了,連本地上趕集的人也都散了,一家家小小的石屋子都暗了下去,成了一塊塊的凹凹凸凸的黑影的拼湊,裡面鬆弛下來的生息都溢到街上來,一個世界都昏昏欲睡起來了。漸漸就見有一兩家人點起了燈,屋頂的煙囪裡冒著炊煙,橘黃的天色裡拉開來一條條白白的輕輕的特別溫暖,比早晨的中午的都更醒目更溫暖。還有寥寥的趕著路歸家的人,怱怱的在攤位前經過,面皮都累得要耷拉下來了,瞳孔裡卻有靈活的精光,熠熠的盯著前方走,前方是一點一點沉在黑山後的夕陽,猶如引路的明燈,連旅行商人們看了也不免要落漠起來了,布本家小兒子更想起了他學校後山一路上的楓樹,日落時總金金紅紅得漂亮。故鄉裡是什麼季節?草莓收成了沒有?葉落了沒有?湖上結冰了沒有?牡丹開了沒有?遠遠地又有人從長街的那一端走過來,起始是指頭般大的一點黑,到越來越近了,光就從他淡灰色的衣衫上退去從他的手上腳上退去,在布本家小兒子的眼裡慢慢地膨脹,膨脹,脹到突然他除了男人長衫的下襬以外就什麼也看不見了,才曉得那人就站在自己跟前。抬頭那人的臉只是一團的黑,周邊一圈金色的光環,稍一動那光就搶過來了,灼得小兒子乾巴巴的眼上一陣刺刺的痛。耳裡一句:你怎麼在這裡?竟然是熟識的鄉音,他一聽就幾乎要溶掉了,溶在一路以來辛酸的淚水裡。

布本家小兒子的二哥就用一百文錢把他買了回去。小兒子洗過了澡吃過了嫂嫂端上來的麵條就睡下了,一睡就睡了三日三夜,醒過來那天清晨,還不覺日子之流逝。窗外有紛紗雜雜的笑聲,太陽祭第四天的節目是環城的舞,街上有美麗的舞孃,扭著蛇腰浪盪著一身彩衣的薰香,一個一個花團錦簇的在窗口外飄過去。異邦的人信奉太陽,太陽就是光,是生命,是禾稼,是溫暖,是大地最原始最純粹最無求的恩賜,是慈愛,是力量,是希望。

嫂嫂進來,遞給他一把熱毛巾一盤水,讓他梳洗過後下樓吃早飯去,早飯有羊奶和玉米蛋餅,嫂嫂說他二哥上工去了,要到傍晚才回來哩。小兒子喜歡的話,可以在家裡歇著,要不,出去走走也不錯,今天是太陽祭的第四天呢!說的是生生硬硬他家鄉的話,彷彿嘴裡糊著一口蜜糖,又喉嚨裡哽著塊麵包,黏黏的,很有趣的口音。這就是二哥的新太太嗎?他沒有見過。記得二哥的第一個妻子叫做薇薇,他帶她回家時正是苗草青青的季節,那是好多年好多年以前的事了,那時他還不夠十歲。一次二哥如常出去辦貨,回來時從牛車裡跳下來的除了他以外還多了個異邦女人,一家人都呆了,老爺子的拐杖憤怒地在飯桌上敲了一夜,到第二天吃早餐的時候人人都看著那凹了下去的地方發了一陣子呆;興奮過度的媽不住地在樓梯上上去了又下來下來了又上去,到喘不過氣來了也不曉得停下來,布本家小兒子記得他二哥半夜挑著燈急急跑到街上去找醫師的影子;那時還沒有嫁出去的二姊剩一對新人不備跑到停在園子裡的牛車上把那女人的衣物大大地搜了一番,給她搜出來一些藍寶石項鍊珍珠耳環自己要了,幾年前戴著來出嫁時讓村裡其他的姑娘妒忌得要死,又讓她搜出來一些異教徙的經文雕像,自己也看不懂,就二天就自告奮勇把違禁品交了給學校裡的祭師,一時間就成為整個校園裡的大新聞了,到了掌燈的時份,就成了一整個村子裡的大新聞了。村長來了,鎮長也來了,連公會的代表也來了,一時屋子裡多了許多貴客,都勸二哥不要迷途,一句也聽不懂的薇薇只是乖乖的坐著眨著精精靈靈的眼看巫師在跟前一跳一跳的又用手沾了什麼水還是酒在她的額頭上點了又點的,到他終於跳完了坐下來粗粗的喘著大氣時人們就引薇薇說話,薇薇笑了一笑,說出來一句什麼,竟然還是那些儀外之音,沒有人聽得懂,巫師就發了很大的脾氣在地上重重地跺了幾下又在新造的桌上拍了又拍終於花瓶倒了水都流出來了二哥說你們有完沒完巫師即刻氣紅了臉咻一聲飛出去了,結果連村長連鎮長連公會代表都放棄了誰也勸不了二哥那個異邦女人就住下來了。

從此布本家的生活就一團糟,小兒女在學校裡被人欺負,連老師們都不高興見到他們,布本家老爺子唉聲嘆氣,說快要連生意也做不下去了,因為謠言如瘟疫,順風一路蔓延開去,瞬間一個世界都好像得悉了他們的不是,都知道了他們引狼入室藏污納垢把異邦人的女人帶上床。晚上小妹在床上問布本家小兒子為什麼人們這麼討厭薇薇嫂。他說他不知道。然後又說大概是她跟他們不同吧。小妹問有什麼不同?他就說她來自那裡而我們來自這裡。小妹問那裡的人都很壞嗎?他說這裡的人都說那裡的都很壞的。小妹又問那為什麼他們都這樣說呢?薇薇嫂不壞啊!她做蛋糕最好吃了,她唱的歌最好聽了。他們連話都不跟她說,他們又怎麼知道她壞呢?布本家小兒子就說不知道呢不知道喔。不過我以為由著他們說好了,在學校裡妳不要跟別人為薇薇嫂吵嘴。小妹說為什麼呢?我覺得我們應該替她說說話啊。布本家小兒子就說妳聽我話不要多嘴就好了。

到這年夏天,風暴連連雨水不斷,一個村子都在愁眉苦臉。一天布本家小兒子去接小妹下課時,她就站在校門外抽抽噎噎的哭個沒完,也不打傘,雨水眼淚鼻涕糊了一臉,一個身上都是泥巴。他問她怎麼了,她就說跟人吵架了。他說妳為什麼跟人吵呢。她就說是她們不好,她們說是薇薇嫂惹來的禍,是她喚來的風雨,害得田裡的都毀了,她們說她們的爸媽說今年冬天都沒吃的了……到時就要把薇薇嫂煮了來吃……他嘆了口氣說我不是叫妳不要為薇薇嫂跟人吵的嗎?小妹就嘟著嘴一路上對他不瞅不睬。差不多來到家門前時雨就停了,泥濘的地上一個個水窪亮著光,天上彩虹出來了,紅橙黃綠藍靘紫繽繽紛紛的一路跨到山巒的那一邊去,小妹就說昨天晚上薇薇嫂告訴我的,說她肚子裡有小寶寶了,明天春天花開時就會可以出世了,她說她會讓我抱呢,真希望明年春天快點兒來。

到秋天來了,人們果真的大大地失收了,生活苦了,就發起飆來了,帶著石頭火把連群趕來,幾乎要把布本一家人的小木屋砸個稀巴爛,把二哥關起來,把異邦女人抓了回去,當夜就綁在木頭柱上當女巫活活燒死了,到二哥趕來時火裡只剩下一團焦黑,底下臨時堆起來的柴草還吱吱吱吱地滑下一串串人油,有些已然開始凝固起來了。然後二哥走了,揚言永遠也不會再回來了;然後小妹生了一場大病,一直昏昏迷迷到第二年的春天花開的時後才忽爾醒過來哭了一場,哭過了就好了,又變得溫柔沉靜多了;然後布本家小兒子做了好幾個月的惡夢;然後布本家媽媽還會天天的問:薇薇呢?怎麼薇薇不見了?薇薇呢?薇薇呢?給老爺子賞了幾記耳光之後就學乖了。從此“薇薇”這個名字就透過她的皮膚上的神經讓她腦袋牢牢地記住了,就等如燒紅了的鍋子玫瑰的刺,一想到了,皮肉上就懂得痛,就絕口不再提了。

到雪溶時收到二哥的一封信,說他去到很遠很遠的異邦人之地,他過得很好。

到再秋收了三次之後又收到二哥的信,說他再婚了,他好幸福。

村子裡回復了它源遠流長的秩序,還是有雨還是有風暴還是有失收,只是村民生活起來快樂多了,每年的五月花節還是一樣地舉行慶典,少男少女還是繞著村裡最高最大的山毛櫸起舞,跳著跳著,就過去了千千萬萬年……

賞聲倏地響起來了,台上的舞孃就停下來向大家鞠躬,拋下來一束花,眾人都搶著去接。布本家小兒子看到這麼多的人,個個都在開懷地笑,個個都好像活得好開心,活得好充實。第四天的太陽祭差不多要結束了,祭師從金光中走出來,人們就不笑了,都低下了頭,謙卑地跟著他們的祭師向天上的神明作出最誠心誠意的感謝與祝願,一張張全心相信的臉上都滿戴著幸運,快樂。

子夜,爆炸聲響,天空剎那間粉碎成一片萬紫千紅,布本家小兒子跟著眾人一起舉高手,花火的幻彩就一瓣瓣的掉進手心裡。眾人又笑起來了,一個又一個拉起身邊的人的手起舞,他不知被誰拉著,又不知自己伸出手去拉了誰,一雙彆扭的腿踏著踏著就順暢地踏進音樂裡去,世界在不停的旋轉,人在不停地旋轉,一張又一張笑臉,熱情的衣衫上甩出來的花火的碎片就肆意地滿街飛揚,漫天漫地的閃爍璀璨,腳下是土地裡的留著的日光的溫暖……

──我離開家一些時候了。

──我曉得,小妹給我掛了電話。

──二哥你過得好嗎?

──我過得很好。

──一路上遇到了不少事呢。

酒沒有了,二哥又去廚房拿來一點,回來時,又給布本家小兒子倒了滿滿的一杯。

──你知道嗎?我在一個小漁村裡住過呢!那裡的人,都誇我會喝酒。

──我碰到了好多人……

──我好像明白得多一點兒了,又好像還是不很明白……

──我躺在那些旅行商人車上時,想了很多。

──我想,是繼續走下去呢?

──還是回家去?

──……

──我想,我想……也是回家的時候了。

──應該還趕得上的,我還想回到學校去。

──還有老爸,還有老媽,還有小妹……

燈滅了,屋裡因窗外的星光而亮著。街上寥寂,門外走過一個晚歸的人,在絕對的靜裡打了個響響的飽嗝。

***

布本家小兒子回到家裡時,正值盛暑,園子裡的櫻桃成熟的季節,一粒粒像是用血飽滿了的心,垂吊下來,鮮紅如火。他在後花園裡找到了小妹,小妹正爬在梯子上,上半身都消失在濃濃鬱鬱的紅紅綠綠裡去。他喊了她一聲,她才探出頭來,一怔。布本家小兒子覺得她比以前更美麗了,有樹婆娑的碎影輕輕網在她玫瑰色的臉上,遊遊移移;有風,就有了葉子一路廝磨過來舒舒服服的沙沙響。他衝她笑,她才回過神來,也笑了。

***

我要說的故事完了。

—2004夏完於華沙,獲第32屆青年文學獎小說組優異

Leave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