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在 Pinterest 上找靈感時,赫然碰到上面這一幀廣告照,題為:See how easy it is to feed the hungry (TBWA/Hunt/Lascaris Johannesburg, June 2008)?
從設計的角度來看,我覺得這理念實在聰明,利用日常生活中幾乎所有人每天都在做,做到已經麻木的事──在從架子上拿下我們想要買的東西,再放進購物籃──那動作幾乎是機械性的。這廣告就好像打了我們一巴掌,畫面鮮明、易懂又震撼,把處於一個「看而不見」的狀態的我們摑醒。廣告的主題很清楚,就是鼓勵我們在消費的同時也想想世界上那些沒有我們幸運的人。可是,這廣告有一有個潛在的訊息,看得我心寒。
──他們何其渺小;我們何其偉大。
我不禁想問,真的嗎?我們彈指之間的一仙一毫,就真的那麼強大嗎?強大到,可以左右那邊一個人的生或死,有衣服還是沒衣服穿,有水喝沒水喝,有書讀還是沒書讀?
老實說,Top-down 到讓人倒胃的地步。
現在回想起來,吃不飽的非洲兒童的影像,自從我懂事開始就已經在那裡了。在電視上會出現,把報紙裡會出現,饑饉三十還是世界宣明會等等的慈善機構,還會派員到學校裡舉行講助和募捐,要說這些影像跟日本漫畫、四大天王一起伴隨著我們成長都不為過。小時候當過女童軍,一年賣獎卷一次,那時覺得好好玩,長大了出來工作,就輪到有女兒當女童軍的同事勸買獎卷。以前是每個星期六,現在是每個星期三及星期六,總會看到遍地都是賣旗的學生,而且年紀越來越少,有家長或是工人姐姐陪著,賣的人,其實是父母及工人姐姐。香港當然不是世界上唯一一個籌款的地方,世界上任何所謂富裕一點的國家,大概都在做著同一種事吧,而且一做就好幾十年。
然後,幾十年過去了,那些吃不飽的非洲孩子的影像,還是在那裡,他們亮晶晶的、在求助的眼神不變,他們在世界上扮演的角色,原來比一國兩制還要穩定。
我不想去想從捐款人到受款者之間到底有沒有什麼被扣掉,我就假設我們所給的,全都進到非洲又或者其他受惠國的人的口袋裡去好了。可是,怎麼過了三十幾年,情況還是一模一樣?人類是一種從經驗中學習、求進步的動物,當同一個動作反覆進行了好幾千次都無效時,我們是不是該開始問,這其實並不是有效的方法吧,可能連治標都算不上。說到底,我們是不是在花一點小錢讓自己感覺良好而已?像香港這樣一個競爭至上的城市,「善事」是我們真的有心去做,還是又一種競爭手段?學校要經營自己的品牌,需要一個 portfolio,孩子如果想進到好的學校,也需要一個 portfolio,所以香港父母為子女入學而一個個把自己變成虔誠的教徒,孩子中英數彈琴跳舞朗誦十科全能之外,還得做善事,做善事會得到證書,升學時會很有用,做善事的學校也會得到證書,一些中學還一整張上載到學校的網站上。我問過一個突然信起天主教的好友,這樣的動機不好吧,她說:「動機也許不純,不過我是真的信了,就結果來說,不是很好嗎?」對於受惠的一方(例如教會或慈善團體),有這麼多人願意奉獻,總不會拒絕吧,可是出現在我腦海裡的,是那個星期六,在我家樓下那一位向一個又一個路過的人賣旗的工人姐姐,她的“少主”以及其母親,正在一傍歇著。
在動機是什麼不再要緊,在學校學生一個個光鮮的 portfolio 背後,在一買一賣的舉動中來來去去的小貼紙之間,有幾多個人心裡真正想著他們應該正在幫助的人?非洲的孩子也好,癌病患者也好,失明人事也好⋯⋯我突然想起小學時,不記得是什麼團體來到學校宣傳「愛心麵包」,好像是要孩子找贊助人,完成了什麼課題之後,贊助人會捐款,而孩子會得到一個十分可愛的麵包匙扣作為紀念。我記得匙扣上是一個超迷你的牛油麵包,兩頭尖尖的,中間胖胖地鼓起來,上色也很用心,完全是剛烤好的麵包的深歇色,還上了光油,跟真正的出爐麵包一樣,看上去可口又誘人。回到家,我拼了命地要母親讓我參加,然而我心裡想著的,不是團體給我們看的幻燈片(我現在一張也記不起來了),而是那一個解說員在我們面前亮來亮去的麵包匙扣。
我不會說慈善就是騙人,至少在找到很有力的證據之前,我不想也不應該妄下定論。我只是想,慈善到底有沒有用?我看了三十年的非洲悲慘孩童的照片,很有可能,我會再看三十年,甚至更久。
問題出在哪裡?
這時,我想到以前看過的電影裡,歐洲的貴族夫人會久不久到教堂前還是街上,派麵包給無家的還是餓著肚子的人吃,然而,到最後,真正改變人們生活的並不是小恩小惠,而是陣痛一般翻天覆地的大革命,推不倒的話會被陣壓,推倒了,之後的重建也會搞得人焦頭爛額,可是沒有陣痛就不會有生產,借用著名拉美作家愛德華多.加萊亞諾的話:
I don’t believe in charity. I believe in solidarity. Charity is so vertical. It goes from the top to the bottom. Solidarity is horizontal. It respects the other person. I have a lot to learn from other people.
如果全球性的掠奪和被掠奪的制度不變,任你投幾多錢進那個空洞的捐款箱也沒有用。
– 2016年9月於倫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