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託在香港的好友,好不容易終於買到村上春樹的最新鉅著《刺殺騎士團長》。這是村上睽違九年的長篇力作,合計超過四十萬字,我還特地買了時報出版的精裝版套書,像兩塊大磚頭似的,捧在手裏很有滿足感。
我雖然是村上的書迷,但對他2000年之後的作品其實沒有很喜愛,我的朋友中有些很喜歡《1Q84》和《海邊的卡夫卡》的,不知道為什麼,這兩部作品對我來說,好像少了一道像是「力」一樣的東西。近作中,《沒有女人的男人們》和《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我覺得還算好看,只是,到了《沒有色彩的多崎作》時,覺得村上對一些情景和感受的描述,以及想說的事,都已經開始出現了重覆,所以,對於《刺》一書,我期待也並沒有很大。
果不其然,《刺殺騎士團長》前篇才看了一點,那一種超級熟悉的感覺便來了,而且比以往任何一部作品都來得強烈。好像這中間沒有隔了二十年,世界停止在踏入千禧年之前的一刻,我也還是那一個年少懵懂的我⋯⋯嘴裡含着檸檬水果糖,甜甜酸酸的味道慢慢地溶在舌頭上;在䌓忙而又偌大的城市轉入一條幽靜的小巷裡,偶爾擦身而過的100%的男女孩,少女吹起的髪梢裏飄着洗髪精的氣味;遙遠的氣笛聲、夏日的風、青春的夢、淡淡的希望⋯⋯明明那麼年輕,那失去的感覺是那樣的輕淡又那樣的沉重,彷彿一轉身就過去了,連在眼裡留下影子的時間都沒有。已經很久沒有看到一本可以把我的思緒帶到很遠很遠的書了,這才是我心目中的村上春樹呀!
可是,看著看著,便覺得有點不對勁了,因什麼呢?因為,《刺殺騎士團長》其實不止在書寫手法上跟舊作相似(這方面我可以理解,說到底,寫的都是同一個人嘛),《刺殺騎士團長》的問題是,不論是故事、人物、情節、道具、結局以及作者大致想說的話,都是90年代出版的《發條鳥年代紀》的翻版。
妻子的離異
有時一面看着那些衣服,我會想象我所不知道的某個地方的男人正在脫久美子衣服的情景。腦子裏浮現那手脫着她的洋裝,脫着她的內衣。浮現那手愛撫着乳房、撥開腿的情景。
秋天的黃昏。我想像在一張大床上,某個男人的手正在解開妻子衣服的光景。我想起她白色襯衣的肩帶,想起那下面粉紅色的乳頭⋯⋯
以上這一段,出現在《刺殺騎士團長》第一部第二章,是故事的一開始,當看到這裡時,我心中便大大地「咦」了一聲。這一段我看過,在哪裡?在什麼時後?不一會便想起來了,是一年前,我在馬爾他島上重讀了《發條鳥年代紀》(純粹是為了「加納馬爾他」這個角色)。
《發條鳥年代紀》的主角岡田亨,三十歲,在一家法律事務所從事事務性的工作,故事開始的時候,他剛剛辭了職,天天在家打點着家務,妻子久美子繼續在雜誌社上班,一時成了女主外男主內的局面,對於這種生活,岡田亨本人倒也不抱怨,就這樣煮煮義大利麵,讀讀書,定期到區營泳池游泳,過得倒也惬意,只是一天,結婚六年的妻子因為另外有了情人而突然離家出走,還透過本來關係不好的娘家的人來跟自己協議離婚,在慢慢理出個頭緒並等待事件發生的時候,岡田亨遇上了許多不可思議的人和事。
《刺殺騎士團長》的主角「我」,三十六歲,是個肖像畫家。年輕的時候也畫過一些比較隨心的抽象畫的,不過畫這種東西一出來社會就沒戲唱了,為了生活便開始接起肖像畫的工作來,作品的風評也不錯,漸漸地,在不知不覺之間,那便成了一種職業。後來,結識了妻子柚子,結了婚,穩定的收入便更為重要了,平常妻子天天到建築事務所上班,「我」則天天待在家裏畫畫跟做做家事。跟《發條鳥年代紀》的岡田亨一樣,在結婚的日子無風無浪地過了六年之後,一天妻突然跟他攤牌,說巳經無法再跟他一起過日子了(後夾知道也是另外有了情人),只是今次離家出走的不是妻子,而是主角自己。
岡田亨和「我」
「我從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對你這個人沒有抱過任何期望。從你這個人身上,看不出任何想要好好達成什麼,或者想把自己培養成正常人之類的積極向上要素。那裏既沒有原來就發光的東西,也沒有想讓什麼發光的東西。我想你做的一切事情大概都會半途而廢吧,什麼都無法達成吧。而事實上正是如此。你們結婚六年了。而在那之間,你到底做了什麼?什麼也沒有做——對嗎?」
你十六歲時在做什麼呢?
十六歲時,我好像迷上同班的女孩子。我想起當時的事情這樣說。
你跟她交往了嗎?
不,幾乎連說話都沒有。只從遠遠看着她而已,沒有勇氣向她開口啊。然後回到家畫出她的素描,畫了好幾張喔。
從以前就開始做同樣的事嘛,妻子笑著說。
是啊,我從以前開始大概都在做同樣的事。
是啊,我從以前開始大概都在做同樣的事。我在腦子裡重複當時自己所說的話。
在《發條鳥年代紀》中,妻子的父親是政府高級官僚,哥哥綿谷昇是個經濟學家、評論家,是電視上炙手可熱的名人,接下來還要選議員的,在這樣一個「成功人士」的家庭眼中,結婚六年都還是在法律事務所當個跑腿的,一直沒有當得成律師,好像也沒有什麼意欲去當的人,當然會被當成是螻蟻般鄙視吧,所以綿谷昇才會對主角說出以上那番狠話。
《刺殺騎士團長》中的「我」,妻子娘家也是很典型的成功卻乏味的社會人士,父親和哥哥都是菁英銀行員,對「我」一開始就不抱好感了,岡田亨討厭綿谷昇,而「我」也討厭柚子的娘家,甚至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噁心到吐了出來,後來柚子是跟娘家斷了關係來跟「我」結婚的,可是「我」在婚後也沒有做出任何一件可以讓自己「吐氣揚眉」的事來,「我」只是一直畫著肖像畫,然後六年就這樣過去了,在安穏的生活中,「我」好像漸漸忘了最初的光和熱。跟妻子分開,一個人開着車在寒冷的北陸跑了好多個月,跑到可憐的Peugeot 205都掛掉了,最後像幫朋友看家似的落腳在小田原深山裏一幢跟外界隔絕的別墅時,「我」才又燃起了想為自己畫些什麼的衝動。
這樣的人物,在村上的筆下總是一再出現,其實,村上的主角「我」大都是這樣的性格吧,就是那種如果用功利社會的尺去量度的話,雖不至於失敗,卻一定不會成功。即使是平平無奇,但只要還有一絲欲念都還好,「無欲」、「不上進」才最叫綿谷昇那一類「成功人士」討厭。其實,村上的主角看似無欲(性欲例外),其實他們愛憎分明,討厭的人,避之;討厭的事,遠之,反正談不攏的人花再多的口水也是談不攏,這個世界不管多荒誕,也不會因為我而改變,我何不一個人開開心心地做做菜、喝好喝的威士忌、用黑膠唱片聽聽古典音樂呢?
《發條鳥年代紀》中的岡田亨,就是這樣,明明住在東京都心,卻是隠居著的,除了洗衣店老闆、隔壁的笠原May和因為故事的發展而有必要遇到的奇怪的人之外,他都幾乎不外出,也沒有要見的人,這就是所謂的隠於市吧,上世紀的九十年代,這樣的生活大概還說得過去,可是到了《刺殺騎士團長》,不與外界交流、只聽收音機而不看電視、不上網、不用手機⋯⋯二十一世紀的東京青年人(主角才三十幾歲)不可能這樣地活著,於是村上索性來個隠於林,直接把「我」丟到山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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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的插入
《發條鳥年代紀》和《刺殺騎士團長》是村上兩部少有地直接提到中日戰爭的小說,要說寫得仔細,《發條鳥年代紀》比《刺殺騎士團長》更加仔細而且觸目驚心。《刺殺騎士團長》講的主要是在被納粹吞併的奧地利,《發條鳥年代紀》講的主要是滿洲國周邊的事情。在《刺殺騎士團長》中,所有的曆史都是經由第三者的轉述,而且因為當事人已經患了失智症住院了,「傳聞」及「猜測」的成分很多,讀起來很有隔靴搔癢的感覺。《發條鳥年代紀》則直接把讀者帶到遼闊的蒙古沙漠和戰敗寸前的滿洲國首都新京的絕望的土地上,通過記録、退役軍人和從新京撤退回來的日本人的敘述,我們聽到的是第一手的故事,在對曆史的處理方面,《發條鳥年代紀》明顯要深入而仔細得多,引導讀者想像及細味的地方也多更多。
兩部作品對南京大屠殺的敍述都是點到即止而已。不過,《刺殺騎士團長》在這裡的語氣的確比《發條鳥年代紀》重,雖然就這麼幾句,卻直指出這是一起「致命性的、關係破裂無法挽回的事件」,指出當年日軍犯下的是「罪」,即使曆史學者還有爭議,但是,濫殺了「四十萬人和十萬人的差別到底在哪裡?」,而且,那都是沒有意義的殺戮而已,被殺的當然很悲傷,被硬拉去殺人的也很悲傷,雨田具彥的弟弟雨田繼彥生來就是一個注定要彈鋼琴的人,卻無由來的被拉上了戰場,本來要用來按琴鍵的優雅的手被迫成了用來砍人頭的手,結果雖然平安回國,他作為人的一些什麼卻被徹底地毁壞了,毁壞無可修復,最後只好自殺。《發條鳥年代紀》裡的間宮中尉一出場,也開宗明義地說:「我們和你一樣,只是極普通的青年。我從來沒有一次想當軍人過。我是想當教員的。但大學畢業立刻就被召集⋯⋯我的人生簡直像一場虛幻無常的夢一樣。」
如果被殺的和殺人的都那麼不情不願,那又是什麼驅使他們做出這樣無法挽回的、泯滅人性的事呢?是國家主義?是軍隊?是時勢所趨?我們如果還不趁在現在,我們還可以有思想的空間時去想一想,並提出問題,一天,可能已經不由得我們再去想了。
就例如,《發條鳥年代紀》中明明花了那麼多的篇幅去寫二戰,提到「在南京一帶做了非常糟糕的事」、「我們已經殺了夠多的中國人了」,但「中國還是中國人的」,出版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倒是好像沒有引起什麼的大漣漪,《刺殺騎士團長》中才寥寥幾句,就在日本引起嘩然,引來右翼人士連番攻伐,社會的氣氛在這二十年之間變成怎樣,言論的空間收窄了多少,在此可見一斑。
下到地底的最深處
「⋯⋯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不過漸漸的,我突然明白,那前面就是一團黑暗。而且那是真的。終於那黑暗接近了,正要把我吞進去。涼涼的影子的感觸立刻就要把我包進去了⋯⋯我好怕、好怕怕得不得了。怕得無法忍受。就像那時一樣。我漸漸被流進那裏去。我無法從那裏逃出來。」
「那個地方最棒的就是,沒有比那裡更暗的地方,真的是一片黑漆漆的。燈一關掉,黑暗就像手可以直接抓住似的真正完全的黑暗的。而且在那黑暗中,一個人在時,感覺自己的身體好像在漸漸地分解、漸漸地消失掉似的⋯⋯不過,就算身體完全消失掉,我還好好的留在那裡。就像柴郡貓消失了,笑容還留在那裡。那樣非常奇怪嗎?可是在那裡的話,那樣完全不覺得奇怪。我真想一直留在那裡⋯⋯」
在妻子離開/我離開了妻子之後,《發條鳥年代紀》的岡田亨和《刺殺騎士團長》的我,都在家附近發現了一個迷樣的洞穴,在《發條鳥年代紀》中,那是舊宮脇家的一口廢井,在《刺殺騎士團長》中,那是以前的僧侶為了修成「即身佛」而蓋的地底石坑,主角因爲發現並打開了那個井/石坑,就好像不自覺地地扭開了機關的銨鈕似的,原本膠著的狀態開始有了「方向」,隨著主角一次又一次下到地底的深處(在《刺殺騎士團長》中先下去的是主角的隣居免色涉),各種事情開始「動」起來了,一步一步,岡田亨和「我」逐漸地步向故事的核心。
村上為什麼一次又一次的安排自己的角色下到地底下呢?因為地底下是完全的黑暗,洞穴不單純是物理上的存在,下面的黑暗更是連接現實與非現實的通道,有非常危險的東西埋伏著,但同時,人也可以在裡面更接近類似「世界的核」的什麼。「洞穴」是貫通《發條鳥年代紀》和《刺殺騎士團長》兩本小說最重要的存在,沒有它,《發條鳥年代紀》中的我(現在)和間宮中尉(過去)、我和加納馬爾他及加納克里特、我和久美子及綿谷昇便無法連接起來了。同樣的,《刺殺騎士團長》中雨田具彥和他的過去、我、免色涉、秋川麻里惠的關係都是用後山那個迷一般的坑洞扣在一起的。
到了故事的結尾,《發條鳥年代紀》和《刺殺騎士團長》兩個主角都下到洞中,並利用它穿越到異境,兩個人在途上都碰到了「沒有臉的男人」,一個是門廳的看守者,一個是擺渡人,通過沒有臉的男人的引導,岡田亨直搗黑暗的心臟打倒了綿谷昇;「我」則成功地完成了試煉把失蹤少女秋川麻里惠引導回來。
選擇了停下來的村上春樹
「在你和龍宮的鯛魚一起睡午覺的時候,文明已經飛快進步了。」
從人物到故事的大網,從曆史到迷樣的洞穴以至故事的結局,《刺殺騎士團長》無一不與《發條鳥年代紀》遙相呼應著,說得白一點,《刺殺騎士團長》一書雖然是新作品,其實只是要讀者用另外一個形式把《發條鳥年代紀》重讀一遍而已,而且,在一些比較細節的地方,例如人物的生活習慣及喜好的設定上,村上的處理方法也是二十年不變,問題是,從上世紀九十年代到現在,這個世界已經變了許多了,一些在二十年前還算是正常的舉止,放在今天的社會就會變得很突兀。
就以主角「我」來說吧,故事大概發生在311大地震之前的三至五年吧(書中沒有說明,這是我從主角的女兒室的年齡往前推算的),當時「我」三十六歲,那麼「我」就是出生在七十年代初期的人了,比起在四十年代晚期出生,在披頭四和沙灘男孩的音樂中渡過青春歲月的村上小了二十多年。這個「我」不玩Facebook,當然也不玩Twitter、不懂SNS、不用手機、不上網、聽Bob Dylan 和The Doors的音樂,而且最好是用LP來聽,對新出版的書沒興趣,不能接受人們用手機來拍照(又或者用照相機來打電話)這種不倫不類的行為,如果主角只是討厭Facebook這一類社交平台的話,我還覺得可以接受,可是,會拒絕新事物到這麼徹底⋯⋯他可是連四十不不到的東京都市人啊,這有點牽強吧?
就當這個主角是一個例外好了,可是書中的其他人物,無一不對新時代的東西(有些其實已經不新了)表示出一種拒絕和不屑的態度。
比如跟主角同年,是主角的好友的雨田政彥,討厭CD,聽音樂堅持要聽録音帶;十三歲的少女秋川麻里惠「日常幾乎不用手機,對那個機器既沒有好感也不關心」。十三歲,九十後的孩子,這不太可能吧。
不知道村上有沒有想過,他很壞緬的LP和六七十年代的音樂,對於比他年長的人來說,曾經也是破壞了老舊的美好事物的,「文化素養不足」的東西?手機對於九十後的孩子來說,其實就好像LP對於村上、CD和電視搖控對於筆者來說一樣,談不上好感不好感的,因為那是「從一開始就在那裡的」的東西。
奇怪的是,在《發條鳥年代紀》中,岡田亨已經會利用網絡來跟妻子談話了,到了《刺殺騎士團長》,怎麼反而倒退了呢?連村上自己都這樣寫:「簡直像在某個時間點時間就忽然停止了似的」。如此頑固地守著「過去」,因此,《刺殺騎士團長》是村上那麼多作品之中,第一本讓我感到村上「老了」的小說。
《刺殺騎士團長》中的人物會讀起來那麼突兀,是因為他們都不是從故事的時代背景、角色的生活世界等衍生出來的存在,他們每一個,其實都是村上他自己,他們都沒有自己的性格,那是村上的性格,他們的喜好和主張,其實是村上的喜好和主張,亦即是,《刺殺騎士團長》中,沒有所謂人物性格的塑造這種小說技法。
舉個例子來說吧,早陣子才看完奧田英朗的《ガール(Girl)》,裡面幾個短篇描寫的是現代日本的女性,當卡在三十出頭的闗口時,對於年齡、事業、婚姻的各種心思和煩惱,細膩而又準確,讓我一邊看一邊不能相信寫的人是一個男人,日本的女讀者也驚問:他怎會知道女生在想什麼的?《刺殺騎士團長》裡的女角不多,妻子柚子和秋川麻里惠的姑姑都只是過客而且,人妻女朋友身材好,跟主角的談話大都圍繞在做愛之上,看不出她作為一個人有什麼思考或性格,著墨最多的一定是秋川麻里惠了,而她也貫徹了村上筆下那些兒童以上、成人未滿的感性少年少女的形象,可惜,對她的內心世界的描寫也很少,她好像對身邊的大人的計算很敏感,但結果大部分時間都在擔心胸部會不會變大,不是說世上沒有為胸部的大小而擔心的少女,不過有哪一個會跑去跟自己不很熟的繪畫班男老師傾訴的(我才不要!)?與其說這是村上在嘗試深入少女的世界,不如說作者只把某一些少男對自己的性器的執著投射到女生身上吧。
不是筆者硬要在細節裡挑骨頭,而是今次的人物實在太過平面太過離地。
這種情況在村上早一些的作品中沒有那麼厲害,就以《發條鳥年代紀》來說,不管是小混混牛河、與周遭隔隔不入的活潑少女笠原May、一直孤獨地跟流在自己身體內的綿谷家破壞性的血脈對抗着的久美子、或是頭載紅色塑膠帽子的加納馬爾他,他們每一個都有自己獨特的形象和個性,相比之下,《刺殺騎士團長》裡除了主角「我」和免色涉之外,其餘的人物都顯得稀薄。
用故事性和人物的刻畫鮮不鮮明來評論村上春樹,可能有點不太公平,因為村上的作品之所以好,從來都不是靠這些,村上所給予讀者的,是一個只屬於村上的世界,裡面的光、影、味道和氛圍全都是獨特的他的東西,讀者可以進到裡面,可以一起去感受人生的許多錯過、失去、寂寞和虛無。今次的作品跟二十年前的《發條鳥年代紀》雷同,也許我也不必那麼在意吧?這是文學創作,同一個故事、同一個主題,換一個角度,可以寫完再寫,重要的是,村上用「舊」的故事,說出了一些「新」的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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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不再是「那邊」的東西
在《發條鳥年代紀》中,綿谷昇是作為「惡」一個很實在的存在,綿谷昇是一個是典形的,雖然骨子裏空無一物,卻因為很懂得抓住要領而化身成社會上的一種權威,他在媒體上亮麗的表現迷倒了不少人,卻唯獨是「一無是處」的岡田亨看穿了他華而不實的修辭手法背後的空洞,綿谷昇和岡田亨是兩個對立面,「岡田先生所失去的世界,綿谷先生繼續獲得。岡田先生所否定的世界,綿谷先生則繼續接受下去。這相反也可以說得通。」
借用主角的話,那不是「喜歡或討厭的問題」,那是「無法接受彼此的存在」的問題,而隨著故事的推展,那深藏在綿谷昇裏面的惡意便更加銳利鋒芒,那不是擺家家酒的程度的惡,那是更深層、更犀利、可以腐蝕人心、「令人背脊發冷」的「惡」,如果他想,他可以把你「沾污」,像鐵鉤一樣,他可以把你心中的很糟糕的東西給撬出來。在故事中,最先敗在他手裡的是久美子的姊姊,然後是加納克里特,還有久美子本人。
「綿谷昇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在某個階段由於某個契機飛躍地增加了那暴力性的能力。透過電視和各種媒體,變得可以將那擴大的力量轉向廣大的社會。而現在他使用那力量,將不特定多數人在黑暗中隱藏在潛意識中的東西,引出外面⋯⋯那真是很危險的事。所引出來的東西,宿命性地混合着暴力和血。而且那和歷史深深處的黑暗筆直聯繫着。那結果將傷害許多人,喪失很多東西。」
「因為那是您心中的東西。」安娜女士說。「那在您心中,抓住對你而言是正確的想法,一一貪婪地吃掉的東西,就那樣變肥的東西。那就是雙重隱喻。那是你內部的深深黑色中,從以前就一直住在裡面的東西。」
在這裡我們可以看到綿谷昇的「傳播性的」惡,跟二戰時的恐怖曆史接上軌了,不過綿谷昇這一招對主角不管用,正因為岡田亨是綿谷昇的對立面,這「對立」是絕對的。
到了《刺殺騎士團長》,這對立便消失了,村上的「主角」不再對這「惡」免疫。
而且這「惡」是很虛無縹緲的,除了二戰時日德兩國視人命如草芥的國家機器之外,找遍全書也找不到好像綿谷昇這樣的具體的惡的化身,勉強要找一個在社會上有着某一種影響力的人物的話,就只有住在對面山的一幢水晶一樣的豪宅中的免色涉了。
從作者的諸多描寫之中,我們可以知道這一個頂着一頭雪一樣純粹的白髪的免色先生一點都不可能是一個純白的人,我們只知道他的工作就是資訊,他不知道在背後做了什麼,用怎麼樣的手法,利用那些資訊為自己賺進了龐大的財富,唯一能肯定的,是沒有犯過任何一條明文的法律,然而,我們都知道,不觸犯法律跟沒有做壞事是兩回事,免色涉本人也是一個事事計盡,志在必得的人。他找主角畫肖像畫,跟他接觸,也是在計算之內,而且就故事的結局來說,他也確是成功了。不過,有很重要的一點是,免色涉這個人給讀者的感覺不壞,他品味好,為人有禮,知所進退,幫助過主角好幾次,他的名字——沒有顏色的免色先生——在主角渡過最後的考驗時為他提出了指引,他甚至還救過主角的性命,這些看來都在他的計算之外,卻又是出於真心的。有關於免色涉的流言蜚語有很多,他迷一般的存在反而增加了他的魅力,讓人想起《大亨小傳》裡的蓋茨比(The Great Gatsby),上一個世紀二十年代,蓋茨比利用販賣私酒來致富;到了八九十年代的綿谷昇,他是滿口狡辯的電視紅人,是未來的政客;二十一世紀的免色涉手裡握著的,是資訊,在這裡我們可以隨著世界的發展,金錢與權力的運轉方式也在變。
蓋茨比的背景泛着「黑」,但他不是惡人,一頭「白髪」連名字也沒有顏色的免色涉也不是惡,在《刺殺騎士團長》裡,惡沒有黑和白那麼明顯,我們再也沒有可以讓我們用球棍打倒的存在。當秋川麻里惠問騎士團長免色涉是不是危險人物時,騎士團長這樣回答:「免色君自己不是邪惡的人⋯⋯其中甚至有高潔的部分。但同時,他的心中也有特別的空間似的東西,那個結果,可能會召喚來不尋常的東西,危險的東西。」免色涉巨大的宅邸中明明只住着他一個人,可是郤又住着一個不知道是什麼的,讓人感到恐怖的存在,那是免色涉的同時,也不是免色涉。就像〈白色Subaru Forester的男人〉所投射出來的,根本不是那個身穿黑色皮夾克,頭戴Yonex字樣的黑色帽子的男人,「我」為什麼去到哪裡都會碰見他?因為「他」根本就是「我」。
可能是那個男人引導我,去絞殺那個女人的脖子。藉著這樣做,讓我看到自己心中的黑暗深淵。而且在我所到的地方一一現身,讓我想起那黑暗的存在。那應該是真實的。
〈白色Subaru Forester的男人〉跟雨田具彥留下的〈刺殺騎士團長〉一樣都是把作者心中的「什麼」具象化了的畫(你在什麼地方做了什麼事我全都知道喔),這「什麼」很「強烈」,甚至會招來危險的力量,是不「適合拿到明亮的地方暴露在公眾眼光下的作品」,所以,雨田具彥把〈刺殺騎士團長〉打包起來藏在閣樓上,「我」也把〈白色Subaru Forester的男人〉藏在同一個地方。最後因爲別墅失火所以兩幅畫都沒有了,燒光了,因為燒光了,「我」和雨田具彥才可以從那詛咒中走出來,可是這一點免色涉郤無法做到。
免色涉就是《大亨小傳》裡的蓋茨比,花下千金買下豪宅就是為了要追逐山的另一邊一個少女的身影,明明坐擁了這麼多資訊,卻沒法看得出當年心愛的女人為什麼要好像收集自己的精子似的跟自己做愛,一轉身就另嫁他人,明明只要找到少女一根頭髮,他就可以利用DNA測試出對方是不是己出,他卻寧可永遠活在這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之間。他想守候的是一個美夢,就像蓋茨所比追求的並不是黛西本人,而是他心目中的黛西一樣。蓋茨比通過接近鄰居「我」終於可以跟黛西重遇,免色涉也利用「我」在中間牽線,終於認識到秋川麻里惠。隔著山谷,夜裡免色涉的燈火通明的白色巨宅像漂浮在黑暗的空中的一艘客輪,孤單而優雅,就好像《大亨小傳》裡海對面的那一盞小綠燈一樣。
結果,「我」和免色涉因爲某一些特別的原因而暫時走在一走,事情完結之後,就只可以「分別擁有無法公開的秘密」活下去,就像兩條平衡的線,兩個人都有著一個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女兒的女兒,分別是,「我」可以相信,而免色不能。
「我不是不死,而是死不了⋯⋯為什麼呢?因為在喪失了啟示和恩竉時,我的人生也隨着喪失了。過去在我身上所有的有生命的東西,不知道為什麼,曾經有過價值的東西,已經一個不剩地死光了。在那激烈的陽光之中,那些已經燃燒成灰了。」
因為我擁有相信的力量。無論被丟進多麼狹窄而黑暗的場所,無論置身於多麼荒涼的曠野,我都能夠坦率地相信,會有引導我前往什麼地方的東西⋯⋯而且室,我的小女孩,就是他們親手交到我手上的禮物。以恩竉的一種形式。我深深這樣感覺。
那地下的最深處埋著的絕對的「黑暗」,是貫穿村上的作品一個永恆的劫,你以為光的對面才是黑暗,其實光與暗是一同存在的,你現在在光中,一轉身,黑暗就在那裡了。正如死亡,你以為那是「生」的對立面,其實「死亡」就在「生」的裡面。進到那洞穴的㡳下,讓人把上面出口的蓋子關上,你就置身在這絕對的、無縫的黑暗中了,在漆黑中我們再也看不到自己的身體,剩下來的只有意識,漸漸,肉體和它所在的環境之間的邊界會溶掉,現實和他界也模糊在一起了,我們的意識回到了混沌之中,我們在當中遊走時⋯⋯
有一些人,會抵不住這黑暗的引力,選擇了留下來,像《挪威的森林》裡的木月和直子、《刺殺騎士團長》裡「我」的妹妹Komi,他們都是村上的主角身邊的親密的人,而他們都不約同地選擇了「那邊」的世界,把主角一個人留在這邊。
有一些人,會徹底地跟黑暗混成一體,成為一種「怪物」,比如《發條鳥年代紀》裡的綿谷昇。
有一些人,因為無法拒絕卻又不願被黑暗支配的,結果只好自我了斷(《尋羊的冒險》中的老鼠);又或者,只好像在懸崖上踩著綱線似的與之共生(《刺殺騎士團長》的免色涉)。
而最後,還有一些人,因為得到間宮中尉所沒有抓得住的「恩竉」,因為相信,黑暗到最深最深處有光明,所以可以從那片混沌中全身走出來。即使在以後的日子中,那黑暗不會消失,那黑暗就活在我們裡面,「我」還是可以守着我和我所愛的人,好好的活下去,比如《發條鳥年代紀》裡的岡田亨和《刺殺騎士團長》裡的「我」。
總結
「我就算可以相信那思想本身,但對將那思想或大義付諸實行的人們和組織已經無法信任。」
「騎士團長真的存在喲。」我對在我身旁睡得很熟的室說。「妳最好相信。」
《刺殺騎士團長》在日本亞馬遜的評價算是中規中矩,在中文網上,談到此作不外是舊酒新瓶的也不少。的確,《發條鳥年代紀》幾乎在所有地方都寫得比《刺殺騎士團長》深入,在時間和場境的鋪排方面也恢宏得多,更重要的是,裡面所有人物的行動、所有事情的因果都能夠跟故事的主旨緊緊地扣來。相比之下,《刺殺騎士團長》的故事就平淡得多了,結構也顯鬆散。雖然作者有意故弄懸虛,但跟妻子離異的原因也就止於她在外面有了男人而已,沒有更深入的喻意,過去的曆史跟現代接不起來,就連結局中「我在黑暗中的試煉」跟「秋川麻里惠的歸來」之間的關係也嫌牽強。
不過至少有一樣東西村上做到了的,那就是他成功地把讀者帶進了那個空靈的山中,那個獨一無二的村上世界裡(至少對於筆者來說是這樣)。所以,即使在洋洋四十幾萬字中,我們大多在看主角天天在畫畫畫、做做菜、聽聽歌劇,偶爾跟免色涉聊聊天,或跟人妻女朋友做做愛,我都不覺得無聊,反而很能在平淡中再次感受到村上的文字和想像世界的清新魅力。
所以,《刺殺騎士團長》也許不盡完美,但對懷念村上的舊作的人來說,這還是一本很值得看的小說,就當是花時間對青春時期所經歷過的感動再回顧一次吧。
而且這故事的結尾,很可能是受到了311大地震的影響,村上少有地明白道出了黑暗盡頭有的是光,道出了「相信」的力量,村上在這裡所堅持去相信的,當然不是他在《發條鳥年代紀》中提到,舉著某一種思想或大義的旗幟而行動的組織或人們,恰巧,我們正重新進入了這樣一個不再講思辯,只講你會不會在某一種思想(不管多狹隘)下好好歸隊的年代。在世界彷佛變得越來越荒謬危險的今天,我們應該當心的是埋藏在自己裡面的黑暗,深信這深不見底的深淵裡總會有光,引導我們走出去。
書讀到這裡,就好像藏在閣樓上那兩幅不見得人的畫被一把火燒盡似的,感覺心裡也被悄悄的靜化了。
—2018年4月於倫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