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me 隨筆 寫在脫歐之後 ── 種族之間的藩籬,是人類永恆的修羅場?

寫在脫歐之後 ── 種族之間的藩籬,是人類永恆的修羅場?

written by Mari 20th November 2016

朋友來倫敦旅行,約好在海德公園見面,甫坐下,立即彼此交換近況,當然少不了隨口問一句,在倫敦這幾天你住哪?朋友說:就在這邊的姨母家,遠是有點遠,不過出入還算安全,我姨母說以前環境更好的…… 說到這裡,朋友停了一下,皺了皺眉,才接下去:近年周邊搬來了很多東歐呀波蘭來的人,治安變差了。我覺得有點奇怪,西歐人對東歐人的歧視,在香港的媒體中應該著墨不多,香港人在日常生活中,也應該鮮少接觸到大量的東歐人,這位朋友來這邊才一個禮拜不到,說這些話的大概是她的姨母,她照字搬字,對於那種負面感情的留露,倒是學得很快。

當年的移民忘記了,自己其實也是移民

距離六月底的英國脫歐公投,剛好過了四個月,好像一切已經塵埃落定,走在倫敦的市中心,大有馬照跑舞照跳的錯覺,然而在平靜的水面下,又其實暗湧不斷。非民選的首相文翠珊明顯在借用極右黨UKIP的排外策略以拉攏人心,可以肯定未來從歐盟分家的路不會好走。英磅在跌,物價在升,這個曾經在我心目心最支持思想自由、理性討論和反思國度,開始講誰愛國誰不愛國,哪一家公司如果請太多外國人要被揪出。仇外的言論在民間裡流竄是一回事,仇外的言論得到政府的默許甚至鼓勵又是另一回事,公投後對外國人的攻擊事件在數字上總算有點回落了,可是其暴力程度卻叫人越來越擔心,被攻擊的外國人所做的「錯事」,大抵是長錯了膚色,又或是在大街上用自己的語言說話。

今次公投很讓人詫異的地方是,你以為嚐過移民的辛酸的少數族裔,尤其是吃過種族歧視的苦的亞洲人,會對今天的外來人持比較開放的態度,原來不然,當中有為數不少都投了脫歐一票。他們覺得不公平,他們覺得自己或自己的父祖輩過來,有好好工作及貢獻社會,那些歐洲人過來純粹只是在賺取英國的繁榮。他們還覺得,東歐廉價勞工搶了亞洲藍領勞工的飯碗,趕走了歐洲移民,空出來的移民配額會更優惠自己家鄉的同伴,所以,當脫歐派高高舉起反移民的旗幟時,他們二話不說地投到旗下。一位印巴籍議員在接受衛報的訪問時,把東歐人形容成罪犯,打開一份日本人報紙,裡面有一篇報導,一位中國女士說她覺得脫歐好,因為那些人來搶我們的福利,那是不對的。

弔詭的是,公投的結果顯示,一個城鎮外國人數量越少,就越傾向於反移民,因為生活上接觸不到,我們方可任由媒體繪聲繪影的敍述,來填充我們心目中那個「他者」的形象。官方的數據亦指出,拿福利的大都是本地人,歐洲移民沒有令本地人的失業率上升,反而是增加了政府稅收,而脫歐後急速右轉的英國政府,亦不見得會訂出更有利於歐盟以外的外國人來英的移民政策。脫歐原本應該是英國與歐盟之間的事,但公投後如脫韁般四處出現的種族仇恨事件,並不只針對歐盟國成員,而是針對所有外國人,不管你是歐美白人、非洲人、猶太人、印巴人還是穆斯林,都有可能成為被攻擊的對象。

當你毫不猶豫地跟隨著本地的白人去害怕並杯葛外地人時,你沒有發覺,或者已經忘記了,你或你的父母親,本來也是外來人,當年的移民忘記了,其實自己也是移民。

種族歧視,並不止於白人

公投前一兩個月,在華人新聞網看到有關在英中國人所受到的歧視的文章,直到今天,都還會有人用 Chink 或 Chinky 來稱呼中國人,特別是在英國中北部。恰巧在同一個版面有關於脫歐公投的討論,隨便進去看一看,裡面鬧得正激烈,華人中支持脫歐的,論點跟極右派差不多,不外是對東歐窮國的移民的種種「惡行」的厭惡,或是對穆斯林的恐懼;支持留歐的,除了經濟上的考慮外,還有一個因素,就是:東歐人到底是歐洲白人,把他們趕出去,難道放更多印巴或非洲人進來會更好?

這樣的邏輯,算不算是 whitewashing?

這時我想起有一次在回家的火車上,剛好碰到一群華人留學生,大概是襯著週末到倫敦購物,每個人都大包小包的,國語夾雜著廣東話,談得興高采烈時,一整個滿員的車廂都是他們的說話聲,剛好走道上經過幾個膚色黑的南亞人,其中一個華人女生抬起頭,大概是丈著沒人聽得懂,大聲地喊了句「阿叉」。

作為一個在外地生活的華人,總會特別留意華人受到歧視的新聞的,因為,當「受害者」十分容易。

然而,我們也許沒有發現,在自己的言語之間,其實也一樣充斥著對其他民族的蔑視,尤其是對膚色比我們深的人,這種歧見並不只限於在外華人,在中港台三地,或多或少也有著同樣的心態吧。我記得小時候有一個印度或者是巴基斯坦的家庭跟我們住在同一幢大廈,在升降機前碰到面,大多是你眼望我眼,當時年紀太少,因為服裝和膚色的關係,只是深深地感到「他們」的「不同」,一直到最近這幾年,香港媒體才開始比較認真地探討少數族裔在純華人的社會中想找工作、想上遊時,原來要面對很多歧視。又記得很多年前看過一位台灣年輕作者的文章,敍述她把美國簽證忘了在舊護照本而幾乎進不境的可怕經歷,她被海關人員關進一個小房間中,她目光橫掃了一下房內,裡面已經有幾個人,她簡單地概括了一句:總之都是深色皮膚的啦。

那可能是很無心的一句話,然而,有某些根植在我們腦海裡最深層的意識,就是在我們最無心的時候,脫口而出的。究竟我們是在學著用白人的尺度來看世界?還是人類本身對於膚色的深或淺就有著一種原始的喜惡?

回到英國。

其實,英國作為歐盟國的一員,歐洲大陸的人來這裡工作是合法的,正如有很多英國人(包括已經拿到英籍的亞洲移民)去了歐洲大陸唸書工作買房子開公司一樣。東歐人來這裡建立生活,跟當年華人來這裡建立生活,又有什麼分別?為什麼我們可以接受自己或是自己的上一代為了尋找更好的生活而越洋過海,卻不覺得其他人有資格去做同樣的事?而且很多東西歐人都不打算在英國終老,而假如當中有一些人留下來,生了第二第三代,他們跟今天有權投票的其他少數族裔的移民後代,又有什麼不同?

電視和新聞很多時都會探討黑人、華人、印巴人等少數族裔在白人地區所面對的歧視問題,這個問題當然存在,他們所受到的攻擊是實實在在的,然而,換一個角度,換一個場境,其實自己一樣也可以是種族歧視的「加害者」。

英國公投、美國大選,都敲響了對「外來人」的警號,我們都知道種族間的藩籬並不是新鮮事,我們的歷史書也清楚地紀錄著的一次又一次沉痛的教訓,然而,我們就是沒辦法改過來,印度人不喜歡巴基斯坦人,巴基斯坦人也不喜歡印度人,中國人看到黑人時沒由來地覺得他們很危險,東歐人或許還保留著五十年前對有色人種的看法,然後我們都被媒體調教得很怕穆斯林,「我們」與「他們」之間好像有一個沒有出口的迷宮,而我們只可以在裡面兜兜轉⋯⋯更悲哀的是,我們還樂於讓政客去玩弄我們這種感情,以達到他們的政治目的。

就在公投之前兩個禮拜,我跟先生到維也納參觀那裡的阿爾貝蒂娜博物館(Abertina Museum),博物館門外是二戰時有上百居民被炸死的大廈遺址,現在放著一組雕塑,以紀念死者並對戰爭及法西斯主義作出警醒,可惜啊,人類對於戰亂和痛苦的教訓的記憶,原來是如此短暫的。

— 2016年10月於倫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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