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槍聲一響起,村子裡的孩子都會歡叫著跑進玉米田,子彈擦過去,掀起的熱風中,玉穗炸開一朵朵金黃色的爆米花,孩子們笑開了,一張張小嘴仰起來迎上去,連暖暖的陽光一起吃下去,偶爾有幾張小臉會在這些從天跌下來的甘甜中開花,旁晚在家門前等不到孩子歸來的媽媽姊姊就明白了,但慟哭是日落後天黑了關上門門內的事,從空屋裡從死巷裡從暗角裡,一路嚶嚶著要冒出來又不敢冒出來,巡夜的總是新兵,外地來的,新兵總是嚇得發毛,第二天在營中說開來了,有說是這地方上的古老傳說裡的鬼,勿怕勿怕,他們,總傷不了你。
這一次,是普普的哥兒小祥開了花,那時,普普就在他前面,分別,不過是小祥高一點,他矮一點。近看,原來夕陽下的紅色,如此美麗、並溫暖,普普一口裡塞滿了爆米花,口過了很久都合不上,以後普普每個夢都會回到這裡,這一片玉米田上的半圓形紅日,小祥就消失在紅日,和金色的田裡。金色的田,一浪一浪,打在他肩搔到他的下巴上,他忘了要回家吃飯的時間,他忘了許多許多,到醒來的時候,才曉得自己睡著了,一睜眼就有無數的黑色小點飛開,全飛走了就看見灰灰白白的月亮,聽聲,知道了小黑點其實是蠅,他摸索著爬起來,玉米叢一片窸窸窣窣,他覺得身上很黏,那是一個夏夜。
推開家門的時候,他嚇壞了的媽起先還以為是鬼,退到一角,過了一會,才尖叫著衝過來抱他。第二天,去小祥家,小祥家的門關著,裡面什麼聲音都沒有,普普上前去拍門,喊小祥的外婆,小祥就一個外婆,外婆就一個小祥,小祥的外婆沒有來應,普普沿路走回家去,回到家坐在門前的石階上,竟然大哭了起來,對過站著幾個駐兵,看他好好一個男孩子像娃兒一樣地哭著,就大笑,還從那邊向著這邊大聲喊過來,喊些什麼,普普聽不懂,但他知道那不會是什麼好話,駐兵們都有一個一樣的表情,訕笑。他隨手拾起地上一塊石頭要丟過去,手一揚即被他媽從後面捉住,幾個駐兵的有點兒動氣了,紛紛走過來,指著他和他媽在說什麼,普普從下面抬起頭看上去,媽媽的頭底著,背著光,一輪黑,看不見臉,只是普普的手腕被她抓的好緊、好痛。
又是傍晚的時候,普普又回到玉米田上去,槍聲響起來,他沒有跳上去吃漫天跌下來的爆米花,他匍伏在地上,爬,他聞到了溫濕的泥土的氣息,聞到了爆米花彌留在空氣中的甜,忽然,有人抓住他的腳踝往後拉,他一驚,想叫,嘴已經被人捂住了,捉住他的男人的鼻息滾滾的,就噴在他的眼角上:你們這些小雜種你們這些小雜種...都不知死...。是他以前的老師,停課以後就失蹤了的,還有很多男人,男人跟老師一樣,都揹著槍,都用同一個姿勢爬在地上。老師把他一踼踼出玉米田,還用拳頭趕他,趕著他回村子裡去。
老師趕,普普還是會回去。
孩子天天死,孩子們還是天天回去。
抵不住,爆米花的甜香,如蜜,但爆米花,比蜜更香,又不用錢,人生裡的頭一遭,碰上了值得你去出賣些什麼的,誘惑。
太平的姊姊在普普家門前不遠的轉角處侯著他,天暗了看不清,像是一團豎立著的布,好一會才看到那張幾乎全埋在布裡邊的憔悴的臉。普普看到是她,想跑,太平的姊姊哭著叫了一聲:求求你。普普的心又軟了,走不了。你回來的時候有沒有見到太平?太平的姊姊問,普普搖頭。他明明是跟著你後面去的。普普又搖頭。那他到哪裡去了?你告訴我他到哪裡去了?普普還是搖頭直到普普媽跑出來攆走了太平姊。太平姊把頭巾拉得老低一直低到遮住了她全塊臉,偷東西被人緝著了的賊一樣在鄉里面前急步地溜走了,回到家普普的母親把掃帚拿出來,掃著掃著就啐了一口:那沒臉的東西。
普普還少,不過長著長著就漸漸大約地猜到了什麼是沒臉的東西,從前,在駐兵們來之前,也有幾個這樣的女孩,太平姊那時跟她們不一樣,是一個溫溫柔柔、乾乾淨淨的女孩兒,長得也標緻,村子裡的少年都搶在她老爸前面獻欣勤,只要看到那些三天兩天就請太平爸出去喝酒的男子普普就恨自己怎麼出生得這麼晚,連帶也恨起自己的媽來,那時他跟太平很要好。然後一天,那天家家戶戶裡都傳來哭聲,以後,時間彷彿就停在那裡,沒有人會把話說得很白,但私底下,又誰都曉得誰家發生了什麼事。普普也怕,怕他媽和鄉里們口中的沒臉的東西,就刻意地跟太平疏遠了,只跟小祥玩。他不知道,今天原來太平就跟在他後面去了玉米田,太平會不會也像小祥一樣,開花了?
太平沒有開花,隔天就候普普媽上菜市場的時候敲他的門,太平的臉上又汗又泥的。我姊昨天來煩你了?他叱道。普普不知怎麼答才好,點頭?他又不好說太平他姊來“煩”他,就只懂呆呆地盯著太平。太平粗聲粗氣的:全條街的人都在說啦!又說:我回去打死她!太平說完就想走,太平轉身,普普就看到他背後紅褐色乾巴巴硬綁綁的一大塊,突然他覺得好害怕,喊:太平!他已經好幾個月沒有叫過太平的名字了,太平回頭,也有點聽不慣的樣子,普普說:小祥他...他...一開口聲音就弱了一下來,忍不住又哭了,太平明顯不曉得小祥的事,不過很快他就明白了,立即跑回來,推著普普進到屋子裡去。他壓低了聲音,問普普:喂,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普普哽咽著:走?到哪裡去?太平笑,普普打了一個冷顫:你是男孩子吧,我們去為小祥報仇不好?普普就想到太平身後的那一大片紅褐色。屋裡黑,太平的臉湊得好近,太近了,普普看著覺得猙獰,就用力推開了他,太平重重的撞在門上,定一定神,白了普普一眼,就開門跑出去了,普普追著出去,太平就撿了塊石頭向他丟過去,普普縮,太平喝:你就只會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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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學校就復課了,普普爸的工廠也重開了,每個月,又有點錢拿回家裡來,普普媽那天黃昏就買了牛骨,煮湯,又一口氣打了好幾隻大雞蛋,做了煎餅。普普天天上學去,因為校舍早被炸光了,就在從前的操場上拉起一個帳篷放幾張桌椅權充教室,都聽不到老師的講課,只有蟬鳴。回家的路上,就拐去小祥的家,門上鎖了,窗子也關著,普普有時揹著書包在門外叫:婆婆...婆婆呀。越叫聲越小,日光漸漸地遊移過去,影子高了又低,普普再叫:婆婆...婆婆呀。風就起了,像答應。普普回過頭來,幾時那裡長了一顆大樹,正沙沙沙沙地哆嗦著,灑落了許多細細的黑影,灑得,普普臉上一點點的冷,下雨了。
一下下了一個星期,這村子裡從來沒有下過這樣的豪雨,河水嘩啦嘩啦地一下子漲高了好多,駐兵的趕著鄉裡的男人去築堤,堤築得越高,雨下得越大,連玉米都淹死了不少,孩子們被關在家裡,女人們捻著念珠一顆一顆在急急地祈禱,終於有一天雨停了,天空又放晴了,赤著膊一身泥濘的男人們盯著如鏡的河水,都目無表情,如鏡的河水上躺著太平姊,因為她全身都已經發漲了,她的那個大肚子就不再那麼搶眼了。要捎消息的人跑到村口的時候才突然記得太平姊的爸媽已經不在了,太平又不見了,要通知誰好?就索性沿街大喊,普普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正全身捲在棉被裡蹲在火爐旁,他好冷,冬天在細雨灑到他臉上的那一刻起,悄然降臨。
到人死了,話就更多了,有人開始說,大雨,是沉河的女子的怨,那孩子總算做到了;又有人說,撈上來的時候,明明看到她脖子有上十個指痕,十個都撼進肉裡去了,清清楚楚。沒有人認領的屍體,被送到醫院去了,之後就沒有人再提起過,只是,當人們偶然再說起太平一家時,只有可憐,不再可恥。
熬過了大雨的玉米,在初起的北風中砰砰啪啪地飽滿起來,一根根墜到地上,今年比往年稍晚了一點,但到底還是收成了,灰色的天空之下黃色的田,農家提著鐮刀在上面刮出一行行的青黑,豐滿過的大地就一行行地暗下去,孩子在光禿禿的泥土上跑來跑去,用隨地撿起來的空槍玩戰爭遊戲,赤腳讓冰屑凍得通紅,會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沒有爆米花吃了。
立冬,村民照樣穿紅戴綠,頂著花壇,壇上供著神明、燒肉、酒和果餅,熱熱鬧鬧地遊街去,駐兵的、來旅遊的,都帶著獵奇的目光在看,看戲一樣,還照相。然後,不曉得是怎樣開始的,人群騷動起來,轟隆隆的響了幾聲,花壇塌下來了,人們尖叫著跑來跑去,一些人一不小心倒下了,就讓後面的人踩著過去,誰也不知道在哪裡發生了什麼事,好像四方都有玻璃被砸爛的聲音,有槍聲,有人哭,祭典成了暴動,從此又恢復了宵禁,街上每隔一段時候,又有軍車在巡邏。
有時夜裡,黑天黑地的,靜極的時候,玉米田會突然傳來炮火聲,躺在被子裡的人被吵醒了,又睡去。都是在清晨的時候,駐兵的拖著一行罪犯從街頭走到街尾,手鐐腳鐐錚錚的響,拖在地上,拖得剛起來的人心裡發毛,那一天他們來晚了,碰巧普普正揹著書包上學去,不其然撞個正著,老師,已經不成人形。
這一年的冬天,份外的不安穩,又因為不安穩,日子過得比往年都更實在。日子分成一分一秒,握得在手裡,戰機在頭上呼嘯而過,女人還是提著菜藍上市場,男人下了工還是上小酒館去。到玉米又長得比一個大人還高的時候,孩子又在黃昏中趕到田上。駐兵的,在那邊;打遊擊的,在這邊,槍火在玉米穗間來來去去,子彈擦過時,因為高熱,就爆炸出朵朵爆米花,極香極甜,孩子樂壞了,張著嘴迎上去,有時,會有幾顆小頭顱,跟著玉米穗一起開花。
普普已經交了一群新的死黨了,普普沒有再見到太平。看到兒子偶然會跟幾張新的臉孔湊在一起,普普的媽會問:是哪裡認識的新朋友呢?普普說,他不記得。普普媽覺得不可思議,不記得?可是普普沒有說謊,他是真的不記得。
是發生了一件事,才走在一起的,不過,過後誰都想不起來,那是什麼事,是怎樣發生的,冷靜下來的時候,大家只是你眼看著我眼,突然大家都一起忘記了,是共謀。那個初冷的黃昏,太陽再從玉穗上跌下去一下就要入黑的時候,那個兵丁沒有落了單,沒有漫無目標地盪到玉米田裡,沒有遇見了大家,大家也不在那裡。
那個黃昏...
普普說:
我不在那裡。
入秋了,玉米成熟了,風吹過沉沉地壓在一對對晒得黑紅黑紅的肩膀上,普普記得那種微妙的重量,曾幾何時是這個村子的幸福與驕傲,這些他們現在都忘記了,就像孩子們即將忘記的這一剎那,廣大的玉米叢中突出來一顆顆小頭顱,散開來成了一個半圓,一張不經意地張了開來的網,落了單的兵丁盪了進來,也許見他們不過是小孩子,緊繃著的臉一下子放鬆了,原來舉著的槍也放下來,還從胸前的口袋裡掏出香煙,用火柴點著了,吸一口,向他們咧嘴,笑。孩子們只是剛好吃飽了爆米花要回家,兵丁的出現讓他們不其然地停了腳步。從很久以前起這些孩子們的心就變了樣,普普突然記起那一個懶洋洋的下午那一個黑漆漆的小閣樓,他和小祥和太平,躲在那裡看小孩子們不準看的照片,是學校裡高年級的男生們不知從那裡搜來的,太平花了整整一個月的零用租來看一天,一張接著一張,三個男孩子看得捂著嘴心裡直嘩嘩的叫,閣樓下太平的老爸在櫃檯前大聲地跟誰在說著話,漸漸連迷了心竅的男生都聽出有什麼不對勁,握著照片的手心出了汗,然後就響起了槍聲,和尖叫,尖叫聲很快就靜下來了,換成了一下一下的喘息。三個男生爬到門板上,悄悄地拉開了一條篷往下看,看樓下滿房子的血,看太平的姊姊沒穿衣服的身子,原來比租來的照片中的女人更美,那麼美,美到讓人想哭,因此手一鬆,租來的照片就這樣掉進黑漆漆裡,以後都再也撿不起來了。從樓下升上來一陣一陣人體的血味,和汗味,跟夏天空氣裡的水混在一起,成了惡臭,惡臭從小窗子飄了出去,飄到四方去,大地就被污染了,然後他們都走了,留下太平的爸媽,死了躺在地上,和太平姊,陽光落在她赤條條的身上,金色的,金光裡,有微塵。
從那天開始,太平很多時候都不知道一個人跑到哪裡去。然後,小祥的腦袋開了花,太平的姊姊從水裡被撈出來,老師被手錼拖著走,走過七零八落的街,普普的家。
被蹂躪的大地。
是誰先拾起留在玉米田上的鋤頭的?也許是他,在手起與手落之間,普普彷彿看到了太平的臉,太平的臉,上面又多了點兒戾氣,連慘叫聲都聽不到,那個兵丁,就這樣消失了,消失了,過後誰都不記得,這件事,是怎樣發生的,冷靜下來的時候,孩子們你眼看著我眼,突然,大家都一起忘記了,是共謀。
這樣,普普就交了一群新的朋友。
普普又長了幾歲,爆米花田就不再像從前那樣魅惑著他了,晚上,都待在家裡,看看電視,唸唸書,幫忙老爸做一些木工;要不,就跟朋友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蹓躂,抽煙。
太平算是完完全全地失蹤了,大概死了吧。人們要是提起他,就這樣說。一次一輛巴士爆炸了,人們說是他,一次離村子三、四里的一家星級酒店的大堂被襲擊了,人們也說是他,反正剩下來的遺骸無法辨認,只是看大小,是個小孩,電視裡的新聞這樣說。
商店開始擺著從前只有在電影裡才看得見的啤酒、汽水,喜力、可口可樂。孩子依然是用隨地撿起來的空槍玩戰爭遊戲。普普有去過那家星級酒店一次,未到大閘已經被人攔住,查身分證。我只是想來看看,他答。這個地方,他進不去。黑裡辨不出這龐然的建築物的輪廓,白色的牆身沒入夜色裡,不見了,於是一點點玻璃窗裡流出來的暖暖的燈光,就彷彿是星火,浮在半空中。
普普也去玉米田,槍林彈雨過後,四野一片寂靜無聲,只有玉穗,只有風,一片沙沙聲,細細的響著;普普也去小祥的老家,小祥的老家門還是關著靜悄悄的,門上的青苔一年比一年高,屋子外面的大樹,葉掉光了,又長出來,還一年比一年盛,小祥的家,就永永遠遠罩在綠蔭裡,又有風,風起了,樹在動,影在動,一片沙沙聲,細細的響著。
許多年以後,普普已經流亡到另一個地方,成了一個頗有名氣的畫家。有時在社交上碰上的人,可以是記者,也可以是女人,他們都燦爛地笑著跟他說:那裡現在是個好地方了。他們張開的嘴裡小小的牙齒都那麼白、那麼整齊、那麼健康,普普這時就會笑,有一點兒讓人覺得遙遠的微笑。他有一幅畫,不賣,畫的是紅日,爆米花田,在爆米花田上燦爛地開著的朵朵紅花,只是裡面沒有小祥、沒有太平,沒有他。看過的人,偶然會說,不知怎的,感覺上,很哀傷。
—2006年5月於都柏林,2008年2月刊於《香港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