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舅舅是個孩子王。
我常常想,人真的是寵不得的,寵壞了,遺害許多人。
那是一個酷熱的七月早上,我睡醒了,聽到樓下吵吵嚷嚷的,正要下樓去看看,下面樓梯的另一頭有一個人蹣跚著現出來,應該說,先是一段木拐杖,咔嗒一聲在窄長的樓梯甬道裡迴盪,我雙手按在兩邊的牆上,牆身從二十八年前起就漆成綠色,醫院裡趕著進手術室裡去的醫生們穿的袍子的那種綠。是舅舅,他要上樓去,我要下樓去,這一幢老村屋裡的樓梯很窄、很陡,註定了的,不是他退到一旁去,就是我讓道,他抬頭看了我一眼,我沒有叫他,他知道我不會的,他別過臉去。
半晌,他努力地挪起那一條新嵌上去的腿,拾級而上,而我,我兩手掌上有拐杖敲在一級級樓梯上傳進石牆裡的一下下震顫。
***
我媽媽很討厭她媽媽,其實是繼母,也是她一對弟妹的繼母,說繼母也許不很恰當吧,因為她是我公公的填房,三個孩子,都是她過了門以後才逐個抱回來的,據說,有三個不同的媽,因此三姊弟樣子不像,個性也不像,我媽矮而圓潤卻刻苦內勞,我姨高佻美麗有點小姐脾氣又有點小揮霍,我舅舅長得很不錯,小時候看他總覺得他很高,不知是不是媽成天在我面前說他讀了幾多書有多能幹還是他本身就散發出如此的氣息,走進屋子裡來,如鶴立在雞群之中,感覺很有點不凡,他當然不凡,他是家裡唯一的兒子,打出生以來就聽著不同的話接受著不同的優惠待遇長大,當婆婆天天在說我媽砧板臉「唔死都冇用」時,我舅舅讓她兒啊心頭的肉啊地緊摟在懷中一聲聲你真聰明你將一定最出息;當一個姊姊在燒飯一個姊姊在擦地板時,舅舅在唸書,或在看小說,我可以想像到那一個蒼白瘦削的青年,眼睛從碧血狂沙俠骨柔情裡抬起來,看見了兩個勞動著的姊姊又看不見,只是很輕捷的,眼光一跳就跳了過去飄到很遠很遠彷彿渺渺中有笙簫吹過來的地方去,他是特別的一個,從小就被慣上了天,天上再也看不見地下有切切實實地、努力地活著的人,如果一個人的眼裡再也看不見有「他者」的存在,那他以後的路會怎麼樣?因為無可避免的,他一路走下去沿途總會碰上許多「他者」,他亦不得不靠著跟他們的相互依存,好活下去。
然如果真的,「他者」在他眼中根本不存在的話……
我婆婆將是這一齣鬧劇背後的始作俑者同時又身陷在其中不能自拔,她其實不過是那個年代裡典型的小女人,老來從子,就收起了所有兒女的出世紙,唯恐一天他們找出了自己的真正父母,他們就會丟下她不管了。又,在三個孩子中,經年下來建立了這樣的一種既定模式:兩個姊姊的存在,是為了弟弟的一生造福、或犧牲。只是她未及想到的,對於「唯我」的人來說,這一個最愛他寵他的女人,也不過是被沒入「他者」這一群體之中的一顆微塵,或者是──微塵且尚是個體,尚有邊有界可以讓你分辨開來──已經消融在裡邊,就好像是,下在一窩熱粥裡的一顆鹽?
我聽我媽說起婆婆如何從小把她虐待到大的許多故事:寒冬臘月把她剥光了趕到街上去任她哭任她拼命拍門也不讓她回家去、把她綁起來打、從小就笑她又醜又笨:嘻嘻!妳註定了一生一事無成啊……
想像得到嗎?相信嗎?活在二十一世紀日子過得很殷實的香港人,看得進看不進五六十年代那條又暗又窄的走廊一路伸進去裡面一個尋常家庭的小故事?或是今天聽起來,像極了粵語殘片裡那些演老了的橋段?媽在說我就在想像,然後彷彿連人臉,也褪成了單調的黑灰白。
然後媽繼續說下去,時代推後了一點我媽已經長大了我的聯想一跳就跳到八十年代的電影故事裡去,裡面終於有了顏色,張艾嘉的《人在紐約》還是張曼玉的《愛在別鄉的季節》?一對女兒都輟了學,媽在製衣廠裡車衫阿姨好一點,在警察廳裡找到一份打字員來做,只有舅舅,當然只有舅舅,書可以而且一定要繼續唸下去。然後媽一天下班回家,家裡多了個阿伯,婆婆說是從舊金山回來的,阿伯站起身來,向著十六七歲的媽滿面堆笑,婆婆生平頭一遭,如此熱絡,趕上來拉女兒的手:阿卿,叫人,阿卿……
那是距離我這個由麥當勞和可口可樂和芭比娃娃帶大的孩子很久遠很久遠,久遠得彷彿不曾存在過,只會出現在戲裡的灰慘慘的浪漫又哀傷的一幕又一幕,一邊吃著薯條一邊想像著二十幾年前的媽(穿那種連身裙挽一個白色皮手袋?不過那應該是比較有點錢的小姐的造型,還是白裇衫黑長褲?又不至於吧……),媽站在門口,門開了就一直開著,沒關上沒有人想要去關上,舞台的另一端是那個舊金山回來的阿伯,在女孩的青春面前微欠著身幾乎是禮貌得有點過頭地淨在笑,舞台劇就得把舞台上的空間盡量利用,因此中間偏右(就是阿伯那一頭)有我公公坐在藤椅上,搖呀搖,他的臉一定得埋在射燈背後的暗影裡,我不可以看得清,因為他在我三歲的時候就過身了,因此,他面目模糊,他過去在妻子面前的軟弱與他今天的永久缺席使他在許多場被計算好的戲中,跟活動的佈景等量,最後是我犀利的婆婆,迴響在一整個劇院裡都是她的聲音,她如此熱切地在笑,拉著我少女時代的媽的手,拉她過去,當然,天花板上,一定得有那種老式的風扇,四片向東南西北四方展開來的巨翼,是兩隻鳥,纏上了,飛不走,只在那裡緩緩地、緩緩地,轉圈,轉得人,昏昏欲睡。
事後婆婆惱了她很久,她怎麼不肯呢?人家可是在美國有家有舖子的,而且,她拿到了護照之後,還可以申請她弟弟過去呀!
我那時聽了也在想,原來曾經有這麼一個可能,我會有一個有美國公民身份又有點錢的爸,還可以在美國出世呢!這樣也很不錯啊!
我媽在二十三歲時終於揀了個身無分文又跟她一樣沒唸過幾年書的裝修學徒來嫁,就是我爸,然後在婆婆的黑名單上,從此多了一人,也是我爸,婆婆笑他連擺酒的錢都沒有,公公卻在私底下塞給他們一些錢,婚後他們要搬去香港,大輪船的笛聲嗚嗚嗚的,公公幾乎是送一步掉一滴眼淚,可是媽當年走得很決絕,像我現在要嫁到千千萬萬里外的外國去時一樣決絕,波音七四七客機擦過跑道吱吱嘰嘰的已經沒有了往年的浪漫情調,媽也同樣是送一步掉一滴眼淚,她給我的電郵不絕,如同公公當年給她的書信不絕,她到現在還珍而重之地留著,一次取出來給我看,薄得半透明泛著黃禾色的宣紙上一行行流下來勁秀的剛筆字,那個現在回望起來何等詩意的年代,可惜公公早死,這麼好的人,為什麼要如此早死?剩下我婆婆,抓住兩個嫁出去了的女兒和才畢了業是她餘生的所有希望的兒子抓得好緊好緊,而我們幾家人的關係,亦漸漸失衡。
我媽媽很討厭她媽媽,可是我不,她說再多婆婆的不是,我也從來不曾真真正正的惱過她,現在也沒有,從一歲到三歲照顧我的,不是別人,正是婆婆(起先公公還在呢,疼我疼得不得了)。不是有人說過嗎?孩子生命的最初那幾年由誰來帶,就決定了長大了他會跟誰親。
小時候一家人上茶樓,愛坐在婆婆旁邊,還未學中國歷史,已經愛聽婆婆口中滔滔不絕一個個日佔時期的艱苦故事,好像我婆婆也不是她母親生的,是撿回來的,也許那個年代,就是有大把大把的孩子任你撿。撿回來時家裡已經一大群,行船的爸爸定時定候匯錢過來,一直匯到日本人來為止,也許這個神秘養父的臉,我婆婆連一次也沒有看過,隨著炮火轟起一團團硝煙他沒有眉目的臉將永遠消失在迷霧之中,迷霧之中,不管養母怎麼抱著拖著扯著一整隊孩子在港口向外邊遙遠到想像不到的地方如何痴痴地眺望,也不會有歸帆的影子,穿得過烽煙的濃雲冒出來。我的想像又隨著婆婆的敍述轉成黑白色,不再是粵誥殘片了,而是更含糊的,轉得很快,一個剪接畫面就跳一次的,二戰時的紀錄片,從以後的歷史課或很多電影的轉載中常常都看得見,一群群在茫然中蠕動的朦朧的人,那白幾乎是泛著黃了,彷彿錄像的黑帶子也會像白布像書頁一般老去,最記得婆婆說沒得吃,孩子一天一個死光了就她命夠硬,那時已經沒有肥瘦之分了,因為所有人都一樣皮包骨,那時人也不怕死屍,反正滿街都是,我大概伏在她腿上咭咭咭地笑,因為我根本不知道死屍是怎麼樣,然後她又說起一次她急著跑去輪米,太趕了跑時有什麼掃了她的頭一下她也沒有停下來往上看個究竟,領了米回來才看見,那裡吊著一個人,吊死的人一夜就可以風乾,硬得跟舖子掛下來的招牌一樣,隨風一擺一擺不時撞上了人家騎樓下的柱子上咔咔咔咔,咭咭咭咭,我笑,笑著就睡著了,沒有一次去參加什麼婚宴什麼壽宴我可以撐到最後不睡著了的,醒來就是第二天,有時醒來還在夜裡,那些懵懂的日子裡那些睡到一半不經意地醒了過來的夜,小孩子那時可以看到最多,把被子拉高一點,餘一條縫,讓光和聲音一起從外邊漏進來,彷彿大人們許許多多的密謀,都等到夜蘭人靜的時候才敢悄悄地進行。
我已經躺在床上聽過千千萬萬次了,婆婆在哭。
婆婆在哭,婆婆幾時過來了?大概搭夜船。她口裡有很多很多個「嗰隻咁嘅嘢」。
婆婆又在哭,婆婆幾時又過來了?嗚嗚嗚嗚,妳就這個一個弟弟,妳也不幫?妳有沒有人性?
又或者,不是婆婆,是爸媽的私語聲,好像是媽讓爸很不高興:他就是爛賭!
你以為孩子什麼都不懂,看了許多蛛絲馬跡也準弄不出個究竟來嗎?你錯了。舅舅每一次來訪總是七點幾八點,他才不用等我和弟弟睡著,有許多人不在枱底就做不出來的事,他都可以做得很光明正大,看?晚上七八點,頭上亮得白花花的光管不是正堂堂照得一室人都面色慘慘嗎?終於挨到我們一家人吃完了飯,媽苦著臉把桌子收好,空出地方來讓爸和舅舅坐,弟弟在專心地看電視,我的眼──舅舅在邊笑邊數著他手中那疊銀紙時到底有看見沒看見?──我的眼瞪得老大,光管那麼強,至影像都幾乎被那一片反著光的白吞了下去,沒有了房子沒有了沙發沒有了爸就有舅舅,坐著,彎著腰,左手一大疊銀紙電影裡賭神手中的樸克牌一樣排開來像一把小扇,右手指在扇子上面一頁又一頁捏了一下又一下,還有食指中指空了出來中間噙著一口煙煙還在燒,煙灰一點一點越長越長,我等著它長到會斷開掉在地上那一刻,看得見舅舅的嘴角上志得意滿的一抹笑。
然後他塞了一張百元給我,一張給弟弟:乖,用來買玩具。
有許多往事,那些我眼睛越過寫了一半的作業簿看上去一個個來來往住拉拉扯扯的高大無比的大人們的事,多麼像屋子外刮著的狂風暴雨,我看不見我只感到房子在微微的搖,微微的搖,偶然有扇窗關不嚴,就有外面的風風雨雨一絲絲一點點地飄了進來,我拾起原來還可以拼出畫面的一角,可以盡情解讀。
幾時婆婆開始遊說我:長大了要當護士,護士好,護士賺的錢多,人錢賺得多,氣燄就盛了!舅母就是當護士的,婆婆說:那女人那女人那女人……嘉慧日後長大了,要替婆婆爭一口氣啊!
「妳聽誰說的!」我愕然,媽怎麼這麼兇怎麼這麼惡狠狠地瞪著我?「那樣的話也說得出口……妳別聽妳婆婆亂講,妳舅母受的罪才夠多呢,妳婆婆,要妳舅父不愛老婆,愛她!」
又說:
「妳舅舅也是,沒用!縮在一角由兩個女人吵,要不,就去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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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媽其實很疼這個弟弟的,太疼了,以至東窗事發了,她只是垂著頭說:不要不要。她的一句句「不要不要」說得很無力,爸在枱上用力拍了一下我筷子裡夾著的燒賣跌落了地周圍的食客都回過頭來看他。
「妳不肯告,我告!大不了我跟妳離婚!」
──離婚!
一聲劈下來,
如電亟,
正中心臟的。
我看著我媽的臉色一下青了,然後她起來,跑了出去,我追著出去,我為什麼追到樓梯口就不在追下去呢?為什麼就停在樓梯口,依著木欄杆向下看去,看媽拐了一圈又一圈一直哭著奔下樓去,一圈又一圈像是法國電影裡出現了又出現的公寓的旋轉樓梯主角的手就擱在黑得發亮的欄杆之上一路路滑下去一圈就小了一點一圈就小了一點卻那一點永遠在那裡下面沒有盡頭,不過酒樓的樓梯是方形的地毯是踩暗了的紅還有蝦餃燒賣粉腸不絕的叫賣聲做背景,一圈又一圈媽越來越小的身影圈出了一口永遠落不到底的方井,終於消失不見。
舅舅挾著許多人的錢跑了,那是一個陽光普照的暑假,那是一個充滿了歡樂與希望的暑假,那個暑假我還倍媽上一家大陸工廠小住,成天跟廠裡去的人去學著如何去計算紙皮箱的厚度,舅舅就是在這個廠裡做事的,「全公司就他一個枱頭有電腦呢!」媽說,很為這個弟弟自豪:「他老闆不知有多器重他呢!」上他廠裡去看看,是因為他出了這樣的一個主意──他跟舅母、爸跟媽,開個聯名戶口,一起合資在大陸設廠做生意不好?現在不是很時興嗎?車子還把我們載到一大片爛黃泥地前,舅舅的手指一指:將來!就在這裡!那是個充滿了希望的人人的臉上也漾著笑意的暑假,我還跟同學去澳門阿姨家裡住了足一個月,吃了太多老婆餅,第一次看《亂世佳人》裡美麗的慧雲李,思忖著下一個學期要不要改個新的英文名字,叫Scarlett。
可是工廠沒有起成,舅舅挾著所有錢跑了,何其容易?不過是彈指之間,那瀟洒的衣袖在綠色的枱面上一揮,爸媽大半生的血與汗的累積,就此消失,如不經意時捲過來的一陣風,把鈔票一掠,掠到夜空中看不見的雲裡,我以為那個晚上天至少應該下一場雨,多麼微小也好,一分鐘也好,至少為我爸媽哭一下。雨沒有下,那一幢圓形高樓依舊金光閃閃,它永遠金光閃閃,一個上了癮的賭徒在一夜之間的得或失算不上什麼,那個蚊子一樣大的數目也算不上什麼,那道旋轉玻璃門將會繼續地把更多的捲進去把更多的吐出來,你會在當中頭暈目眩,那感覺幾乎是幸福的。
爸終於沒有跟媽離婚,也沒有告舅舅,那真是一段燈火照不穿的黑暗日子,許多人都瘋了,爸好幾次把抱著孩子來拜訪的舅母掃地出門,他就不肯相信整個騙局中她沒份,只是後來聽說,被害慘了的才不只我們這一邊,還有阿姨,阿姨那一通電話嚇得媽心臟幾乎又要停頓一次,她都沒有留意我就坐在書桌前,先是:不會吧不會吧妳這麼大的人不要跟我開這些沒頭腦的玩笑。說著說著就只有一串串:妳不要哭啦不哭不哭……我不明白,他是個怎麼樣的人,你們應該心知肚明呀!為什麼他說要一起搞生意,你們還要相信他?為什麼他說他缺錢,喊救命,妳就非虧空去幫他不可?那不是很諷刺嗎?妳還是在警察廳裡做事的。還有舅舅在他那邊的同事朋友,還有舅母自己的朋友,賣樓投資還是先賒一點來做生意,舅舅藉口層出不窮,還有用不著什麼藉口的,就是財務公司,就是高利貸,舅母抱著孩子,又是哭,那個陽光燦爛的暑假過了之後怎麼好像所有人都在哭?哭,她說:他們說我不還就要在學校門口等我個仔,我怎麼辦?我可以怎麼辦?
舅母終於可以再踏進我們家門時,已經又過去了半年,聖誕節,我窩在騎樓的寫字枱前準備期中考,出出入入舅母都還是背著全世界躺在床上,連姿勢也不換一下,睡好多天都是同一條白色已經灰了的睡袍,枕頭上露出來一小撮因為油骯了而看上去更亮的頭髮,我到電視機旁去喝水,空氣裡有幾天沒丟的紙尿片的氣味、還在襁褓中的二表弟嘔出來的奶酸味,他是幸運的一個,所有事都在他懂事之前過去了,我回頭,縮在一角的是他哥,五六歲就學會了沉默,我看他眼看著我,眼裡有什麼,看真,又或許根本什麼都沒有。
舅舅跑了以後,婆婆也哭,當然她哭,然而所有人都知道,她其實一直都知道他躲在哪裡。
舅舅跑了,但時不時,你又會找到,他出現過又消失的痕跡。
好像是,獨個兒在家,唸書唸到一半,門鐘突然大響,趕著出去拉開了木門,鐵閘外站著幾個陌生男人。
「什麼事?」
「蔡政強先生在嗎?」一個男人說。
「什麼蔡政強?」爸媽教的,打死也不要認這個人。
「什麼蔡政強?借了錢不還的那個蔡政強囉!」男人的語氣重了,也許這樣的技倆他已經見慣了。
「我想你們找錯地方了,我們這裡沒有這個人。」
「沒有?他來借錢的時候交的住址證明是這裡的啊。」還伸過來讓我看。
──呀大姐,我有些銀行單,寄到你們這裡行不行?
我看了,一副不解樣:「我們真不知道這個……」
「廢話!」男人動氣,用地在鐵閘上打了一下,鐵閘彷彿就打在我臉上,再彈回去,臉上好痛。
「我真不知道啊!上一手的人吧!我們這裡姓何的,不姓蔡,不信,你們去房屋署問啊!」
我媽就姓蔡。
男人瞪了我一眼,一時好像沒有辦法似的,又有點不忿,兇兇地拋下一句:
「你們晚上睡覺小心一點!」
才揚長而去。
那幾年舅舅還有繼續向財務公司借錢,不過用的,是我們家的地址。
那幾年公開考試來了一個又一個,因此我總是在家,爸媽都上班去了,弟弟成天在外面野,因此去接他們的電話的,去應他們的門的,總是我。
也許我們一家四口,又也許其實只有我,想像,還夢見過,半夜裡驚醒過來,會發覺自己已經身陷在熊熊的火海之中,我們會被活活燒死。
我怕。
我真怕。
那真是烏燈黑火的幾年。
婆婆說:他沒錯,是那個女人,那個女人逼他揾錢,逼得急了,就去賭囉,賭一時輸了,就去借囉,借那幾個錢,有什麼大不了呢?你們這些人又逼他還,他除了去向更出面的人借之外還可以有什麼選擇?那女人呀,說要離婚,她心涼啦,帶住兩個仔走啦,嘉慧妳看?嘉慧……
她取出幾張舅母的照片,放在我的書桌上:我在她抽屜裡找到的,妳看?傷風敗德啊……
大概是公司的週年晚會,舅母跟一群中年女人一起穿成兔女郎的樣子在台上表演,她不再當護士了,媽說,當護士,哪還有時間看孩子?
跌得好痛,心好恨,可是,會過去的,我看著她,赤著足,踩著玻璃碎片爬起來。
他走了,不會再回來了,不回來就好,從此消失就好。
就是,就是過了許多許多年之後,真可能有他的消息若隱若現地浮出來,我心中偷偷的,有一個刻薄的希望:他就是還在,就是在另一個遙遠的地方活著,祈求他不要過得好!
真的是,過了許多許多年之後,我婆婆領著我媽,穿過那一條充滿藥水味的、陰濕的綠走廊,去看他,一隻腳已經剧掉了,媽木然地坐著看著枕頭上那張肌肉已經寬鬆了黑色的臉黃色的眼他也在看她,耳裡緒緒的灌進來又流出去婆婆斷斷續續的話…煙吃得太多了……早叫他下來醫…脈管炎……右腳…左腳……成隻黑晒……死性不改…還是吃……那多麼像是風掃過樹上的葉嘩啦嘩啦,灌進來又流出去帶著她的思緒流出去,窗切下來的一小片天,灰了,那天有雨,這雨好像是從十年前突然發覺自己被出賣了的那一天開始下的,並一直下個沒完,淅淅瀝瀝濕透了髮絲濕透了臉原來雨絲之下一晃就十年,十年裡許多東西都變了,舅母現在是一個成功的投資經紀了,還清了欠債,有好幾間房子,還開洋車,一對孩子天天準時上課下課上課下課,舅母的臉,熬過了煉獄而不留痕跡,常常笑,還跟所有中年婦女一起發福;阿姨運氣好,姨丈是位階還算高的督察,就看在他份上,放了她一馬,辭職並還錢好了,大屋換小屋;我們,為了躲那些追債的,搬了又搬,雨聲淅淅瀝瀝,十年的日子明明這麼艱難,要概括起來,原來如此簡單。
媽起來,走到窗前,拉下了百葉簾,把那一小片天鎖在房外,頓時連雨聲都遠了許多,她閉上了眼,黑暗中,心好靜寂。
舅舅好辛苦才扭過頭來,他荏弱地叫了一聲:大姐。
大姐。他荏弱地叫了一聲他荏弱的聲音一刀刺進人心裡媽十年來去重建去經營去信守的生活就頃刻粉碎了,那是一個酷熱的早上,醒過來聽到樓下有聲,我起來,他已經在那裡,他要上來,我要下去,拐杖一敲敲在第一級樓梯上,我兩掌上有老房子的一下驚心震顫。
擱在房門口的拐杖旁,還有一對女人的高跟鞋,鮮紅色,兩口血一樣,上面,是落日時的金光。
新的、年輕的舅母,和還留在上面外公外婆家一位新的、已經四、五歲的表弟,媽問婆婆,木著臉:妳一早就知道?妳從來都知道?
在醫院裡看他明明這樣可憐的,原來這些年來他一直過得很好,然後舊的舅母哭,頭一遭,在我這個晚輩面前也可以禁不住嚎啕大哭,我媽又在勸:不哭不哭。我只是坐著什麼話也說不上來,舅母幾乎哭得不成聲了:大姐妳來評評理!這個世界怎麼這麼不公平?這麼多年來我這麼辛苦,我也想再找個人,可誰要我?吊著兩個拖油瓶的老女人誰肯要我?我走過他和他新的女人的房間裡面傳來笑聲電視聲,舅母我但願妳對這個人已經再沒什任何幻想,且活了這麼些年妳也應該明白到,這世界,根本沒什麼公平不公平。
對一些人,妳不要去愛,也不要去恨,更不能去等。
這樣的畫面一定很有趣:婆婆漸漸向(舊的)舅母靠近了,不時還上她家吃飯,糾纏了十幾年,戰線已經轉移了──舅舅的新女人。
這樣的畫面也應該頗有趣:偶然一次,婆婆帶著兩個“嫡出”的兒子來探他爸,舅舅逗小的、一出世就被他丟下的那個,說:嗨,我日後老了,你會不會養我?
這個畫面,才真是有趣得叫你不能不笑得捧腹流渧:媽跟舅舅一起坐在茶餐廳裡,媽說我們很窮,十分窮,你在房租以外,每個月再過兩千給我行不行,你就當是還給我的好。我又想起那頂老式的大風扇,四把鋒利的刀,就懸在你頭頂上轉,好像幾時就會轉著轉著飛下來,把你的半個腦袋削掉。媽說,媽在後面扯著下班了正要衝上房去的我的衣袖把我一整個身子板過來說妳不要成天黑著口臉見到人也不叫一聲好不好?他到底是妳長輩,做人不能如此沒大沒小,而且他今天早上才說,他上面的老闆正打算裝修廠房呢,或許他可以想辦法,有些工程可以發給妳爸做。
削掉的,是我這個不爭氣的女兒的腦袋,連錢握在手中都會痛,伸過去給坐在沙發上的爸時,竟無地自容。
以下的畫面應該是以上所有有趣的這許多幕的總結:爸在家晾衣服、抹地、燒飯,做了舅舅愛吃的香煎魚柳,差不多開飯了,婆婆在,媽打完散工回來,弟弟如常失蹤,舅舅在對過打完麻雀回來一坐坐在簡陋的兩張摺枱拼起來的長桌的首席,即刻一個人先吃起來,那時爸還在廚房裡燙生菜,好不容易全部張羅好了我也回來了眾人開始吃,爸跟往年一樣聲如洪鐘,扯開喉嚨說了一個乏味又一個讓人聽了替他臉紅的笑話,大家都不笑就他自己說了笑,只有舅舅例外,也笑,嘴角的一抹冷笑,還輕蔑地搖了搖頭,這笑這搖頭你又會如何去詮釋?
然後一夜,打大風,已經入秋了才來的十號風球,頭上的光管先是眨了眨,誘得所有人都往上看,它才滅了,一村子都“啪”的一聲瞬間沒入黑暗之中,關緊了的窗外風風雨雨你覺得世界在搖撼,沒有了電沒有了燈沒有了電視聲你更覺得那搖撼是如此地迫近,看,抬起頭來?那巨手不就在天花板上?我站起來,我感到動靜我知道所有人都正放下碗筷起身離去,都悄悄地退到黑暗的四角裡去再從那麼蒸發、消失。我獨個兒留在看不見之中,我試著向前小心翼翼地踏出一步,我走,我們走著,這條隧道,我們走了可真久,我們以為已經轉出來了,我們還陷在裡面,暗裡有聲音,有這麼多人在耳語──是你媽不好,你爸是讓你媽迫走的,你媽和你媽那邊的人一樣壞。是妳不好,爸就是妳迫走的,這個家是因為妳才破碎的,妳還說我成績不好,那都是因為妳!我又看見那蹲在一角的一雙不帶任何感情的眼睛,五六歲已經學會了沉默,盯著你,盯到你心中慄然,才在黑暗中閉上;有人在輕聲啜泣,有人一聲聲歎息,有人在翻箱倒櫃,行李箱的輪子滾滾輾過我的耳膜到遠方去,斜陽還是從西邊來,浸滿了這幢老村屋,光裡飄著輕麈,誰都不在了只有輕塵,舅舅和新舅母和孩子搬到更好的地方去了,弟弟也搬出去了,我遠走高飛,年輕人可以如此拼命,就為了老家門外新的世界新的營生,夕陽把房子放得這麼大,老爸在金色的光湧上來之前就退了出去,一直退到門外去才輕輕地關上門,關上了門太陽就落到底了天深藍到幾乎是純粹的黑蟬聲四起,如潑開散了一地的珍珠一樣潑開蟬鳴,你還可以抽得出──如把真絲抽出──低低的哭泣聲,婆婆拉著舅舅的衣角,他跟他的新女人要到哪裡她也得跟到哪裡,心頭的肉,我想起她一雙哭紅了的眼心就痛,無情的人對再愛他的人也不會有情。
燈大亮,觀眾都熱烈地鼓掌,我在掌聲的浪中數著一行行座位的號數走上前去,媽看見我就立刻抱怨說:「我還以為妳不來呢!」我賠了不是,坐下來:「我只是晚了一點罷了,那個帶位的不準我們下來。」媽旁邊的小鬼見了我說叫「嘉慧」,我伸出手捏著他的臉蛋作兇惡樣:「什麼?嘉慧是你叫的麼?」媽笑,小鬼搔了搔頭:「嘉慧表姐。」媽把一本場刊塞給我,我說我有,媽問:「妳看得到哪一個是舅母嗎?」我說站在上面太遠了看不見不過聽得到,媽說:「好厲害呢,好像還得獎呢!」我隨意翻著場刊:「全都是業餘的嗎?」媽說:「不知道。」還有十幾分鐘,媽趁機上廁所去了,小鬼靠過來把一條電話繩遞給我,說:「手信!」我看了看吊在下面的娃娃,笑:「韓國好不好玩?」小鬼即擺起一副小大人模樣:「不過不失啦!媽買了不少東西,我喜歡搭飛機。」
燈光漸漸地暗下來,只剩下台上的水藍色,演員一個接一個出場,突然媽猛拉我的衣袖,又指了指上面,我小聲地對她說:「我看到了啦。」
對一些人,你不要再去愛,不要再去恨,過去了的,你不要不甘心,將來的,也不要再著緊,你只要把日子過下去,以後你只要好好地把日子過下去……
—本文獲2006年度中文文學創作獎小說組優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