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到天上去的煙花,從側面看的話,是圓的還是扁的?」
岩井俊二的電影,主調是總是比較悲觀的。他的《花火》在香港被譯成《煙花》,與《夢裡人》(原名:PICNIC)一起播放。乍看之下好像是一齣十分簡單的青春劇,故事圍繞著典道這個小學生和他的老友祐介,兩個小男孩都喜歡班上一個名叫薺的女同學,可一方面又太害羞不敢表白,一方面自己搶先表白了又好像不太對得起朋友。
暑假前最後一天上課,那天也是煙花大會的日子,也是薺最後一天在這學校上課的日子,她的父母要離婚了,她媽媽要帶她走,暑假過後她便不在了,可班中無人知曉。那天放課後典道與祐介在泳池裡比賽游50米,說勝出的人就要向薺告白,誰知典道在水裡轉身時不巧腳髁撞到了池邊受了傷輸了,祐介勝出,還沒有告白薺就主動邀請了他一起去煙花大會。這時恰好班中的其他男生們在爭論發射到天上去的煙花從側面看的話是扁的還是圓的,爭論不果大家便決定晚上爬到燈塔上去察看,當然他們也邀了典道和祐介,當然他們也答應會去,祐介不會赴薺的約的,他的理由是,男子漢不可以對不起大伙們。
下午5時,祐介到學校去跟其他男生們會合,而典道因為腳傷而去到祐介家的診所求醫,恰巧在那裡遇到提著行李箱來接祐介的薺,看診過後,他才不太好意思地告訴她說祐介不會來了,薺聽了後便離開了,典道尾隨其後。他們一直走,薺就一直問問題,她說她只是突然很想邀請勝出的一方一起去煙花大會,她說她以為勝出的會是典道的,可不巧的他受了傷,祐介贏了卻又爽約了。
「換了是你的話你也會失約嗎?」她問。
典道說他不會。
「會吧,你們男生都一個樣。」薺又說。
這時,薺的母親在轉角裡忽然出現,薺一臉的驚恐,把手上的行李箱推給典道,拔腿就跑了起來,可惜沒有她母親快,一下子就被抓住了,連拉帶扯囚犯似的被抓著回來,薺還拼命地喊:不要!不要!兩母女經過典道時,做母親的一手就伸向典道手上薺的手提箱,也許是被這突如其來的情境嚇住了,薺的母親用力地搶時,典道還不曉得反應,到女人狼狼地瞪了他一眼,他才被嚇得放了手。那一瞪是有夠懾人的,一個大大的銀幕就是這一個中年女人冷若寒霜的臉的大特寫,兩隻眼球睜得老大,如惡犬,要把你一口吃進去的樣子,我們成年人火起來瞪孩子的時候,呈現在孩子眼裡的,是不是就是如此一副夜叉相呢?
一方面薺的母親拉著女兒在銀幕的左面消失了,一方面祐介和學校裡一眾男生在銀幕的右面跑出來,看到薺被她母親如此押走,一眾人只是摸不著頭腦,典道也許也有點不明所以的,只是替薺感到不直,如果祐介有守諾赴約呢?一切會不會不一樣?他打了祐介一拳。如果他一開始便沒有受傷呢,如果勝出的是他呢,一切又會不會不一樣?
這電影拍了有二十年了,曾幾可時這種手法在電影裡很是普遍,就是給戲裡的主角再一次機會,回到他或她的生命裡最重要的一刻,那也許只是一個一時的選擇,也許只是因為站前一步,或站後一步,一些事情就可能會發生或不會發生了,導致到後來情節向完全不同的方向發展,換言之就是新的一排因果的序列,把「如果這樣…… 就會/不會這樣……」玩個夠,比如十分出名的《疾走羅拉》,後來還有一齣結構比較鬆散而且因與果之間欠缺說服力的《蝴蝶效應》。一開始這種手法是很叫觀眾耳目一新的,到後來有點像《Matrix》裡把一個武打鏡頭特寫一樣,看多了,也看膩了。
不過,《花火》拍於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而且電影主要要講述的,並不是因果關係,而是利用這一個新的可能性,引伸出童年和將這一片純真完完全全包圍著的成年人的世界,以及成長,到底有沒有出路的問題。
《花火》的轉捩點是泳池那一幕,以典道的腳在水裡翻身時有還是沒有撞到泳池邊為契機,故事從這裡,再次開始。因為腳沒有受傷,所以今次是典道勝了,於是薺約他一起去看煙花大會。典道也跟祐介一樣,為到底是要去赴一個心儀的女生的約,還是要跟大伙一起去燈塔而煩腦?
正躊躇間,薺已提著一大箱行李來到他家了,原來她不是要跟他一起去煙花大會,而是要典道陪她私奔,一起離家出走,她說他們會去大都市,她在那裡會虛報自己是16歲,到夜總會工作養典道和她自己,盛暑的蟬聲震耳,典道一邊在門外等她換上成熟的衣服,一邊聽她訢說著兩個人的逃亡的計劃,彷彿一切也將如她所想的那麼簡單,就像是電視裡看到的一樣,生活就只是如此,離開家裡擋風摭雨的屋簷而孓然撲進風塵滾滾的大千世界去求存就是如此容易。
他們一起乘公車去到火車站,在那裡等,等了好久好久,到車子來了,上落客完畢了,就要開走了,薺卻一動也不動,典道按捺不住,問薺:「不是要上車嗎?」薺卻說:「什麼?上什麼車?回去囉!」回到哪裡?是校園裡去。
晚上的學校游泳池,水如墨,反照著半天裡的燈光,跳進水裡去,如躍進鏡中,少年人在水裡的嬉戲,路上男孩兒向半天喊出喜歡的偶像、老師、女孩的名字,青春的夏季。
然後薺向典道說:下學期再見。
其實,下學期不會再見了。 不是離家出走,而是作了一趟離家出走的夢。
回程上,典道看見花火了,在半天裡綻放開來,黑天黑地裡一朵閃爍斑斕的花,故事在在裡完結,這個世界,彷彿充滿了希望。 電影的劇情十分簡單,逞現在觀眾眼前的是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孩子們的純真世界,明明是小男生又要裝老成,每天的生活中充滿了學校、卡通、漫畫、電子遊戲機、美麗的班主任,還有從大人或是從電視劇裡學來的所謂男人之間的情誼、還有迷迷糊糊的初戀的微熱和羞澀。那個世界那麼清純,那個世界好像還沒有我們成人社會所謂的規範,所謂的貪憎痴愛的立足之地,就像貫穿全片的小學生們的問題:「煙花從側面看的話是圓的還是扁的?」一樣,這是來自小孩子的問題,因為在他們的眼中,這個世界還沒有被看老,他們還不會把世界上的一切都當成定規地來接受。「為什麼一定要是這樣?為什麼不可以是那樣?」他們會問,可是成年人不會,只是煙花而已,只是其中一種看慣了的東西而已,煙花在天空中飛散出來的那一刻是圓的?還是扁的?誰知道?誰想要知道?
相對於孩子們老師的新婚在即,薺的父母卻正在辦離婚,那不過是整個故事的背景中的一小節,可離婚一字被提出來以後,那無瑕的青春的佈景便被撕開了一道裂痕,從裡面漏出來的是伴隨著離婚而來的種種憎和恨,冷漠和受傷的感情,複雜的成年人和與無愁的少年人,這兩個世界成了對照,卻又非彼此不相干,兩個世界在交叉著,成人世界那龐大的暗影就高掛在少年人的晴空上,偶爾那紙一般薄一般脆弱的藍天裂開一道縫來,我們可以窺見外面的黑夜。
所以薺生出了一個離家出走的主意,出走是一種反抗,可是,明明已經來到火車站了,她又為什麼不上車,不一直逃下去反而要回家?她母親不在,也沒有其他人來抓她,她為什麼要自動自覺地回去? 《花火》明明有這一個轉捩點,劇中人明明被賦予多一次機會,可是不論故事往哪一邊發展,薺都只有同一個結果:回家去。 第一次是被逼,第二次是自願。
在逃亡的薺的背後,我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人生的黑影:父母的離異,曾經相愛的人的情感破裂。可是,在逃亡的薺的前面,又是什麼?薺說她會裝成16歲,到夜總會工作,養活自己和典道,但生活有這麼容易嗎?這句話即時逞現了一個更複雜的、也是屬於成人的世界,觀眾很難可以從這句話當中,像想出「逃出來以後」的兩個人會有什麼好結果。
因此,電影雖然沒有明示,其實在薺的前面也好,後面也好,都躺著成人世界的暗影,那暗影是天羅地網,她根本無處可去,根本一開始就那裡也去不了,出走,不過是妄想,是虛假的逃避,是無力的反抗。正如沙林傑不可能在麥田攔得住要經過的小孩,成長是不可避免的,你也不能在壓下來的成人世界當中找到出路,你只可以長成他們的一份子,你只可以融進去。
果然是岩井俊二的作品,即使明明充滿了少年人的純真和夢,《花火》到底隱含著淡淡的悲哀。 升到天上去的煙花,從側面看的話,是圓的還是扁的?這問題到影片終了還是找不出答案,不過,在夜中遠遠觀看著花火的少年們,跟花火一樣美麗,人生中到底有過那麼一段時間,是那麼的美麗。
– 原文為作者的大學日文系報告,截圖來自電影的DVD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