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舊同學的 Whatsapp 群組傳來程老師病重的消息時,霍靖明正在用手機玩旅行的青娃。
列車發出嗶嗶嗶嗶的聲音,表示車門要關了,旁邊灰色西裝的男人更進一步向他的胸前壓過來,靖明用手臂擋了一擋,眼裡依然只有手機瑩幕中滿滿的粉彩綠色。
靖明的小青娃叫小凡,又把小凡送出去旅行之後,畫面回到青娃的房子外的空地,微微地向上下郁動的三葉草,彷彿那裡有風,紅色的小郵箱安安靜靜的。突然,車子向前急煞,灰色西裝的男人一個站不穏,真接往靖明的身上倒過來了,情急之下,他伸出手要抓住靖明,靖明喊了一聲手一鬆,男人總算是穏住自己了,可是靖明的手機卻有如跌進人腳的海洋中,看都看不見,男人趕忙賠不是,靖明也不理他,急忙𥖁下來找手機,車箱裡一陣騷動,也沒有廣播,完全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要突然停下來,聽到其中一個乘客調侃說:不會又要停幾個鐘吧。可是這個玩笑顯然開得不是時候,因為雖然沒有任何人撘嘴,卻可以感到車箱裡的氣温一時冷了幾度,也難怪,車箱裡擠滿了剛下班的人,大都已經累得半死,實在不需要有人現在來烏鴉口,好在沒有等多久列車又再啓動了,靖明也找到自己的手機,急忙翻過來查看螢光幕有沒有受損。
那個 Whatsapp 訊息便是這時彈出來的。
〈May Chui:教地理的程老師,大家還記得嗎?〉
程老師?
靖明立即想起那張臉。
好像一顆石頭丟進完全平靜的水面擊出一連串漣漪似的,沒等一會,群組便燥動起來,一個又一個老同學的回覆不斷地出現在畫面上。
〈Robert Tam:我沒⋯⋯ 〉
〈Robert Tam:沒上地理,中六我唸世史的⋯⋯ 〉
〈Foo An:記得!他怎麼了?〉
〈May Chui:聽說他患上癌症了。〉
〈Jing:咦?真的嗎?〉
〈May Chui:好像已經末期了。〉
〈May Chui:我今天碰到一個教友,她跟我說的。〉
〈May Chui:最小的孩子才九歲。〉
〈Sonny JJ:oh⋯⋯〉
〈Foo An:So sorry to hear that⋯⋯〉
〈Ming Ming Chow:什麼癌?〉
〈May Chui:不清楚是什麼癌⋯⋯〉
〈Jing:我記得教音樂的 Miss Ng 是他太太?〉
〈May Chui:好像在接受化療中。〉
〈Siu Wai:如果是末期,化療都沒有用吧,不過我不清楚⋯⋯〉
〈Ming Ming Chow:願主保佑。〉
之後還有十幾個訊息,每來一個新訊息,手機就震一下,一直都沒有停過,對於舊同學們熱衷的討論,靖明從來都是看的多答嘴的少,不管他們是在爭議下一次聚會要揀哪一家餐廳吃飯,還是在談更重要的事,比如,一個舊老師的生死。
教地埋的程老師,他倒是記得很清楚,印象中,自己從中一讀到中七,程老師的樣子都沒有變過。臉是方形的,很大;眼睛是圓形的,也很大,上面還架著一副老套的黑框深近視眼鏡。脖子以上這麼突出,偏偏個子很矮,又很瘦,站著時會給人一種上重下輕的感覺,像短竹籤上頂著一個巨型栗子頭,極具喜劇性效果,一走進課室,學生們的戒心會即時放鬆下來。還好他喜歡穿鬆身的白色恤衫,有風進來時,衣裡漲鼓鼓的,人看上去就大了一號,這樣才讓他的頭和身看起來勻稱一點。
靖明記得上程老師的第一堂課時,他才十三歲,才用了短短二十分鐘,他便可以決定,這並不是一個需要特別提防的老師。
之後那幾年程老師的表現,一如靖明所預期的,對學生沒有很嚴厲,但也不是很軟弱;沒有很受歡迎,但也並不引人討厭,他會用適當的態度向學生講解適當的內容,偶爾,還會說一兩個適當的笑話,總之,就是很中規中矩的一個人,像極了在漫畫中偶然出現一次,有的話可以增加故事趣味,沒有了也不影響主要情節的,那一類平凡無害的角色⋯⋯至少有好長的一段時間,靖明都是這樣以為的,就連他教的科目,都一樣無聊透項:地埋。誰會對世界上老中青人口的分佈或泥土的質地有興趣呢?
這樣的一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男人,倒是做了兩件事,讓周遭的人大跌眼鏡。首先,他娶到了當年學校中最漂亮的,教音樂的 Cordelia Ng 為妻,Cordelia —— 李爾王最疼愛的女兒,海的女兒,在九十年代的香港,是哪樣的父母會為自己的女兒改這樣的名字呢?當年班裡的男生(靖明那時已經讀中四了)一聽到他們要結婚的消息時,都一個勁地哇哇叫,好像一群走失了的小羊,倒是女生們狠,把兩個老師在校園裡「好像有」眉來眼去的傳言,和一對新人不論在樣貌還是身材上的極大對比,都拿出來開開心心地毒舌一番,靖明坐在一旁聽到了,都覺得對程老師有點不公道,不過,平心而論,他與 Ms Ng 兩個人走在一起,又真是一百萬個不配。
程老師做的第二件讓人嚇了一跳的事,發生在靖明他們畢業之後 —— 他狠心辭去了教師這個鐵飯碗,跑去跟朋友合伙搞起生意來。
二十年。
靖明這時才發覺,從中學畢業到現在,剛好過了二十年。
好像如夢初醒一樣,靖明的眼睛從手機上抬起來,立刻就跟對面併桌的客人的眼睛對上了,他趕忙避開,失去了目標的視線向周圍亂掃,每天晚上依例來報到的茶餐廳,卻覺得好像是第一次見到似的,好白,怎麼這麼白?然後他發覺是頭頂的白光管,白色的燈光打在塗成白色的牆上,漂得在光裡吃著飯的人們都褪了一層色,客人中好像有熟悉的背影,又好像沒有,大家都乖乖的靜靜地低著頭,身子向前傾,臉都蓋到碟子上,一邊吃飯一邊在專心地玩手機。終於伙記送來例湯,也是白色的製服口袋上繡著茶餐廳的標誌,製服明顯有洗過,但看著就是不很乾淨,靖明低下頭來喝比水還要稀的湯,上面浮著幾顆南北杏,他又想起程老師,這個男人連進自己的結婚禮堂都可以走錯路,新郎新娘當然是要走中間的走道進禮堂的,他都沒有好好綵排嗎?怎麼好像個工作人員似的躬著背使用最旁邊的走道入場?賓客間一遍笑聲,他一副很不好意思的樣子拿起咪,靖明記得他跟來賓這樣說:
「從今天起我終於不用再在外面喝味精湯了,因為會有人熬湯給我喝了。」
當時站在靖明身邊的是他第一個女朋友,她叫什麼名字呢?
靖明想不起來,不過他記得當時她用鼻子輕輕地哼了一聲:
「真是大男人。」
她說。
癌症嗎?
「什麼?」
靖明回過神來,一時彷彿看到了那個初戀女友的臉。
「怎麼了?」
問他問題的是若藍。
在沙發的另一端,她一手拉開包在頭上的毛巾,洗濕的長卷髪瀉下來,黑色的一圈一圈小勾落在白色的 T 恤上。
「我剛才說了什麼嗎?」若藍不看他,繼續用毛巾用力地擦乾頭髮。
「妳剛才說誰大男人了?」
若藍笑了笑:
「看你心不在焉的,不是說你,是這套劇的男人啦。」
靖明眼睛轉向電視,才發覺他雖然盯著畫面大半個鐘了,卻什麼都沒看進去。
放在沙發上的手機震動起來,靖明反射性似的伸直了身子,不過震動的不是他的手機,若藍低下頭看了看上面的提示:「是 Vicky 呢。」她接起電話,走到陽台去,還順手關上身後的玻璃門,靖明看著她寬鬆的白色 T 恤下面纖細的背,剛洗好的長髪在上面染濕了一大片,心想她有什麼電話是不好在他面前講的?
癌症嗎?
Ms Ng 現在怎麼了呢?
Cordelia。
從來沒有聽到過他們離異的消息,像他們那樣虔誠的基督徒,不會鬧離婚的,即使有傳聞說程老師的生意最後還是搞砸了,還欠了別人很多錢,Ms Ng 也一定不會丟下他跑了的。
靖明記得下課之後,總是有鋼琴的聲音。
下課之後,回家之前,靖明覺得,那是一天之中唯一只屬於他自己的時間,每當他拿著畫簿經過音樂室時,那兩度厚重的門總是關著,門上有兩扇細長的窗,有時他會襯沒人的時候上前看一眼,裡面有 Ms Ng 和音樂社的同學們的身影。到他在畫架前坐好時,隔壁就開始傳來陣陣的歌聲,又或是樂器聲,有時很悠揚,不過有更多時候是亂成一團,嗚嗚哇哇的,像鬼在哭,不過如果你豎起耳朵細心去聽,會聽得出底下有 Ms Ng 沉穩的鋼琴在引導著,彈一下停一下,有時還會開口訓幾句。
聲音是一種很特別的東西,靖明到了快四十歲的今天都可以清楚記起 Ms Ng 說話時略尖的聲音,難怪聲紋會跟指紋一樣,是獨一無異的,他當時覺的這聲音跟她的長卷髮、瓜子臉和她所教的科目真搭呀。他很喜歡聽 Ms Ng 斷斷續續的琴聲,聽著聽著他的心裡有很多事會慢慢地沉澱下來,然後線條和顏色就彷彿活過來一樣從他的指尖流出,一次美術社的指導老師走過來問他怎麼了,他才發覺自己跟著隔壁的聲音哼起歌來,一轉頭,社裡其他的同學都在看著自己,然後一陣笑,靖明感到從兩頰升上來一陣火燒似的灼熱。
拉開玻璃門的聲音讓靖明的思緒回到現實來,他以為若藍會回到沙發的,可是她看也不看他一眼就走進房裡去,再從房間出來時,已經換好了外出的衣服,臉上也化了妝。
「妳現在要出去?」
若藍把手腕上的髮圈褪下來,飛快地把還未乾透的頭髪在頭頂上挽成一個蓬鬆的小髻:
「Vicky 跟幾個朋友現在在尖沙咀,他們叫我過去。」
「現在這個時候?」
若藍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
「才十點多嘛。」
「我以為妳今晚會留下來呢。」
明明是自己年齡比較大,還大上了差不多一輪的,怎麼有時候在她面前自己反而像個黏著母親的小男孩似的?靖明這樣覺得,對自己有點不耐煩起來。
「那,明天一起吃中飯補數?」
靖明對她順口說出來的承諾存疑。
(待續)
旅行、三葉草,和程老師之死(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