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興起去西班牙南部安達魯西亞省的念頭,是因為看了林達的《西班牙像一本書》(2007年時報文化出版)。書買了很久了,卻留到2015年才看,翻開來時,四邊的紙質已經微微地泛著黃。
對喜歡歷史也喜歡旅行的人來說,《西班牙像一本書》是一本不錯的讀物,雖然成書已經一段時間,也沒有懾人的景點照片,不過作者從北到南,再從南到北,由羅馬帝國到民主現代化,順著歷史時序帶領讀者走過每個上過西班牙歷史舞台的城市,和盛衰過後被留下來的一幢幢建築物,有時輝煌、有時頹敗,讀完之後,西班牙擺在你面前的已經不再只是一個一個被動的「景點」,而是一個有生命的、呼吸著的、成功過也失敗過的國家,那裡的一磚一瓦,背後都有無盡的滄涼,和重量。
安達魯西亞──基督和真主拉鋸與並存之地
喜歡歷史的人可以在西班牙找到許多深具代表性的建築物和遺硛,中部有世界文化遺產托雷多,往下一點,羅馬人留下來的巨形輸水道在塞哥維亞的藍色天空上排開來,像是一列一列懸浮著的門,北面是兩個長年對西班牙政府若即若離的地區:高第在巴塞隆納留下了許多童話一般的建築,畢加索的名畫格爾尼卡在巴斯克區靜靜地守候,來到南面,是被摩爾人統治了足足有七百年的安達魯西亞,也是我們今次旅程的目的地。
如果看地圖,西班牙跟非洲大陸,其實真的很近,最南面的塔里法(Tarifa)幾乎就要貼到對岸的摩洛哥上了,反而是北面與法國接壤的邊境上橫亙著連綿的比利牛斯山脈(The Pyrenees),硬生生地將伊比利亞半島與歐洲大陸分割開來,林達在他的書中第一章這樣說:
我想,西班牙的命運是,歐洲還沒有結束,非洲就已經開始。
林達《西班牙像一本書》
歐洲和非洲,兩片巨大的板塊,兩種膚色,兩個誓不兩立的宗教,700年來在同一塊土地上共生,700年來,摩爾人沒有同化到天主教徒,也沒有被同化,然而到底是彼此影響著,在接受影響時,心裡還有些抗拒,在對彼此欣賞和厭惡之間,便造就出西班牙南部安達魯西亞──摩爾皇朝最後的根據地──特有的、帶著濃濃阿拉伯色彩的歐洲街景,以及世上唯一的半清真寺半天主教堂的混合體。
摩爾皇朝的美麗與哀愁
根據劍橋的網上字典,Moor(摩爾人)專指在公元711年到1492年之間統治西班牙的、來自北非的穆斯林。公元前44年,羅馬人進入北非時(今日的阿爾及利亞、摩洛哥一帶),把當地的柏柏爾民族為稱作 Mauri,即是未受到羅馬教化的非洲土著。後來,各個受拉丁語影響的語言漸漸演變出自己的叫法,好像英文的 Moors、西班牙文的 Moros、法文的 Maure 等等。在7世紀初回教興起並在北非得到大批信眾之後,「摩爾人」就成了歐洲人對穆斯林的一種叫法,不過這叫法含有眨意。
公元711年4月29日,塔里克・伊本・齊亞德(Tariq ibn Ziyad)帶著7000個柏柏爾人和阿拉伯人渡過直布羅陀海峽,登上了伊比利亞半島,有說他們甫上岸就把船都燒了,以表示背水一戰的決心,所以,16世紀的歷史學家馬加里就為他們留下了這樣的詩句:
Oh my warriors, whither would you flee?
Behind you is the sea, before you, the enemy.
You have left now only the hope of your courage and your constancy.
The Breath of Perfume by Ahmed Mohammed al-Maqqari,引文及翻譯摘自維基百科
「喔我的戰士們,你們還有何處可逃?在你們身後的是大海,在你們面前的是敵人。」
確實,既然船都燒了,後面已經沒有回頭路了,摩爾人的軍隊只有硬著頭皮向伊比利亞半島推進,用了八年的時間,終於攻下大半個西班牙,他們本來還想翻過比利牛斯山脈進入今天的法國,可惜被法蘭克人打回來了。
諷刺的是,風風火火打回來的江山都還未坐穩,摩爾人就開始自己人打自己人,在他們忙著內耗的時候,原本統治著伊比利亞半島、信奉羅馬基督教的西哥德人得到喘息和再起的機會,公元718年,西哥德貴族佩拉約在北部成立了阿斯圖里亞斯王國(Kingdom of Asturias),後世很多人將此舉當成是西班牙光復運動 (Reconquista) 的開始,此後幾百年,位於北方的基督教勢力又漸漸收回中部及南部不少失地:加利西亞(Galicia)、萊昂(León)、納瓦拉(Navarre)、亞拉岡(Aragon)、加泰隆尼亞(Catalonia)和卡斯提爾(Castile)等。
1212年,卡斯提爾國王阿方索八世得到羅馬教廷及歐洲中部的基督徒的協助,將穆斯林趕出伊比利亞半島的中部。
1236年6月,斐迪南三世收復摩爾人的一代名城哥多華(Córdoba),1246年再光復塞維爾(Sevilla)。
塞維爾之後,基督教的勢力乘勝一直擴張至直布羅陀海峽,這時,摩爾人的政權就只剩下在格拉納達(Granada)的奈斯爾皇朝了。
好像潮水一樣,摩爾人的勢力越過直布羅陀海峽從南到北一路席捲上來,經過幾百年,又好像潮水一樣從北到南退回非洲去 。
摩爾人的最後嘆息──Granada、阿罕布拉宮和奈斯爾皇朝
偏安在南方一隅的奈斯爾皇朝(the Nasrid Dynasty),幾乎已經是卡斯提爾的附屬國了。即使這樣,皇朝還是維持了二百多年,留下了不少美麗的文化遺產,今天舉世知名,日日遊人不絕的阿罕布拉宮就是其一。
從李後主,到溥儀,或是俄國的安娜塔西亞,我們對於末代的皇室,總有一些情意結,好像,他們流轉的人生特別浪漫,奈斯爾的最後一位蘇丹穆罕默德12世也一樣(Muhammad XII of Granada),後世的文藝作品裡不斷有他的身影出沒,或褒或貶,都總是染著一份淡淡的無奈和哀愁。
西班牙的基督徒慣稱這位末代摩爾國王為 Boabdil the Little或el rey chico,真譯是「小皇帝」的意思,他本國的人則稱他為al-zogoyb,意指「那不幸的」。我第一次認識這一位歷史人物,是透過西班牙電視台2013年的連續劇Isabel。Isabel講述的是西班牙人(正確一點來說是中部卡斯提爾王國)引以為傲的女王伊莎貝拉一世的生平,她是一個狂熱的天主教徒,在位其間,把穆斯林趕出歐洲,完成了光復運動,開設了惡名昭彰的宗教裁判所,又贊助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為西班牙日後的鼎盛國力打下了穏固的基礎的同時,也開始了異教徒爾後幾百年在歐洲被殘酷迫害的惡夢。
Isabel第二季講的就是她跟丈夫費爾南多如何收復留在西班牙國土上的最後一個穆斯林皇朝的故事,當中出現的Boabdil the Little,儼然是一個被困在朝廷的明爭暗鬥和歷史的輪替中的犠牲者。他年青,是一個浪漫的詩人,父親冷酷而殺人不貶眼,有了竉妃所生的小孩之後,就把他當成了眼中釘,強悍的母親當然不肯就此罷休,千方百計想把他推上王位,結果他真的是當上王了,當中還借助了卡斯提爾的實力,可是這也讓他的王國在伊莎貝拉和費爾南多面前抬不起頭來,結果,在1492年1月2日,他把摩爾皇朝在西班牙最後一個重鎮格拉納達的城門鎖鑰交給伊莎貝拉,揮淚退出了伊比利亞半島,到摩洛哥展開了流徙的生活,他此後的行蹤成迷,有說他在離開西班牙兩年後死於阿爾及利亞。
不論是他把鎖鑰交給伊莎貝拉的場面,還是他回首凝望格拉納達的樣子,都是西畫中很出名的一幕。
在西方正史裡的Boabdil,有點可憐有點可悲之外,總是少不了也帶著一份愚昧,傳說在他投降之日,他母親這樣罵他:「你哭吧,你只可以像個女人那樣哭,而不能像個男人那樣去保衛屬於你的東西!」可是近年來學界也出現了平反Boabdil的聲音。
香港人對穆斯林的歷史大多不太熟悉,聽到他們統治歐洲七百年時,腦中出現的畫面是什麼呢?是不是一大群穿著白袍的男人爬在地上祈禱的樣子?其實15世紀的歐洲還未進入文明大躍進的時代,看Isabel時,會看到他們生病了要靠猶太人醫生,天文數學要靠阿拉伯人,連哥倫布的航海路線也得仰賴阿拉伯人的知識才畫得成,皇室人員吃飯還是用手的,意大利人終於發明了叉子了,可是歐洲普遍還很迷信,覺得叉子的形狀跟魔鬼的三叉太相似了所以不敢用。當歐洲還是很落後的時候,摩爾人的城市已經出現了萬世來朝的景像,路是鋪好了的,還有街燈,超過七十間圖書館,還有大學。Boabdil的格拉納達雖然說是穆斯林國家,裡面其實住了不同宗教信仰的人,穆斯林、猶太人和基督徒比較相安無事地一起生活著。面對圍城而明知打不過的Boabdil,以投降換取了他的子民的生命,和伊莎貝拉/費爾南多的保證,讓他走後,非基督徒不會受到迫害。可惜,伊莎貝拉/費爾南多反臉反得快,不到一年就已經有近20萬人被驅逐,留下來的,由後來的宗教裁判所來處置。
歷史,總是此消彼長,沒有永遠的文明,沒有不落的帝國,沒有永垂不朽的霸權。
留下來的,只有夕陽默默打在阿罕布拉宮的石牆上的淡淡金光。
哥多華(Córdoba)、塞維爾(Sevilla)、格拉納達(Granada)⋯⋯2017年,追尋著摩爾人的足跡,我們來到西班牙南部的安達魯西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