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英國人離開的時候,留給在港英時代出生的香港人一本半桶水護照──英國國民(海外)護照,一般稱為 BNO。說它半桶水,是因為 BNO 沒有作為一本護照最基本的意義:其持有者不算是該國正式公民,他們沒有在英國居留或工作的權利,當然也不是歐盟成員。因為這個原因,在我的朋友圈中,不是所有人都有興趣申請一本,擁有的人,最多拿它當旅遊證件用,從來不認為可以依靠它來保障些什麼,因此當我知道在英國居住的BNO持有者也可以在英國大選中投票時,真是十分意外。
也許,這個日不落帝國過去的殖民史太過沉重,帝國越輝煌,伴隨而來的道義和責任也越大,大部分前英聯邦的成員國國民如果在英國合法居留的話,即可以參與英國國內所有本地及國會選舉,只要是合法居留就可以了(即使是短期留學或工作),他們並不需要入籍,連永久居留權也不需要。香港雖然不是英聯邦成員,不過按英國法例,在英國居住的BNO持有人能享有英聯邦成員的待遇,因此也可以投票。
這裡就出現了一個很弔詭的情況,作為歐盟國成員四十幾年,英國有很多歐洲人在這裡居住,有些一住就是幾十年的,他們雖然可以參與一些地方選舉,但在國會選舉以及一些國家級議題上,他們卻沒份投票,譬如去年的脫歐公投,公投的結果明明對他們影響深重,他們卻被關在門外,反而一個從澳洲或新加坡過來唸幾個月書的學生卻有權投票。記得一位教日語的朋友跟我說起她班上發生的一件事,那是公投的第二天,支持留歐的很多倫敦人都還未從惡耗中恢復過來的時候,班上一個香港男生就喜孜孜的說自己投了脫歐一票,很開心結果跟自己想的一樣,現在英磅跌了不少呢,很多香港人都趕著入貨啊⋯⋯課室裡的空氣瞬間跌到冰點,同學間一片沉寂,其中一個波蘭女生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那個男生是來留學的,之後就回香港去了,可是被留下來的歐洲人和不想脫歐的英國人卻要面對之後的結果。
這種選民制度是大英帝國的遺產,好像有點不太合理 ,不時會有一些團體提出應廢除英聯邦成員的投票權,可是歷任政府都興趣缺缺,因為這牽涉到英國長遠而複雜的殖民史,然而,不管如何,當我知道我手中握有真真正正的一票時,心裡浮起一陣感動。
我的選票,6月4日才從香港回來,還未從時差恢復過來就趕著把票郵寄出去了,因為大選是6月8日,怕會趕不上原因是香港是一個出了名有自由卻沒有民主的地方。票,我18歲就開始投了,那一張張輕輕的紙一次又一次掉進投票箱中,輕到沒有聲音,香港人手中的一票,其實就是輕到沒有聲音,不要說行政長官了,即使經歷了2014年的雨傘運動,普選依然無期,我們的票,最多只可以去到立法會,然而立法會也不是健全的,立法會中只有一半議席是由香港市民直選出來的,另外一半歸「功能組別」所有,裡面大多是商會、僱主這一類的團體或公司票,「功能組別」再加上已經被北京收得貼貼服服的龐大建制派陣營一起,保證很多有利民主發展及民生福祉的動議永遠無法被通過。沒有普選的現實就是政客不用聆聽市民的聲音,反正他又不靠你來當選;沒有健全的議會的現實是你不可能監察政府,因為保皇黨及商家永遠都是大多數,當他們關心的是如何從堀起的中國賺到最大的利益時,你突然發覺,你的存在不算數,你,變成了你自己的地方的二等公民。
所以香港人對投票是不陌生的,香港人對於投了票之後,什麼都不能改變的這個現實,也不陌生。然後2016年來了,從英國脫歐到特朗普當選,一件又一件黑天鵝事件,讓世界出現了一種也許西方民主制度也走到盡頭的聲音,你以為用民意選出來的政府就是最好的了,原來只要保證你能操縱到一定數量的民意,例如訴之於民粹,或動用龐大的資金、利用媒體來製造對自己有利的聲音,你也可以利用民主制度來進行獨裁,就好像土耳其總統艾爾多安一樣。
好像,那裡有一個寶物,香港人連碰到未碰到過,它就已經死了。
然而,今次我在英國大選投下的那一票,卻切切實實地讓我感覺到, 民主也許還未完全死去,普選,真的可以為陰雲密佈的現狀,吹進一絲希望。
選前英國的現狀是怎樣的呢?簡單地說,就是全速向極右思潮及新自由主意的懷抱衝進去。脫歐公投之後英磅大跌,反而吸引了大量遊客,來英國玩的人看到的倫敦市面,大概跟公投前沒兩樣,都是一片昇平,行人提著購物袋來來去去,大袋小袋,色彩如織,酒吧裡的音樂和酒客的笑聲語聲瀉到街上來,劇院不管是早場或晚場,依舊座無虛席,不過這是倫敦市中心,你腳跨出去一點,就是倫敦另一個世界,那裡街道髒、房子破,好像你只要稅交小一點,政府對你的態度就明顯差一點。你再走遠些,離開富裕的英國東南面,沿途就會找到不小更破落的小鎮,那裡的工商業活動從三四十年前就停止了,被留下來的人在灰色的天、廢棄的工場、日久失修的市街、高企的失業率、越來越小的福利金、什至是食物銀行之間徘徊,貧窮並不可怕,當貧窮到連希望都沒有了才最可怕。
選前,有心儀政黨的人會把該政黨的海報貼在窗口,我住的那一帶較常見的是紅色的 Vote Labour(照片來源:iStockphoto)這麼富裕的國家,為什麼還弄到今天這地步?這源頭要追溯到戴卓爾夫人厲行新自由主意、去工業化的80年代,之後幾十年,金融業讓財富高度集中在英國南方,可是2008年的金融海嘯讓金融界的神話破滅了,不負責任的銀行家丟下來的賬,卻要普羅大眾埋單。到了今日,緊縮政策差不多行了十年,國債沒見變小,量度貧富懸殊的堅尼係數卻越來越高,薪水和公共開支在跌的同時,學費在長,醫院的輪候時間在長,房價更是瘋狂地長,我離開五年再回來,這個國家變了個樣,好像有什麼東西被徹底地破壞了,變得七零八落。民間的怨氣導致脫歐,而脫歐又讓執政的保守黨有更大的空間投向私有化及新自由主意的更深淵,像一輛上足了油全速向破滅前進的火車,工黨黨魁郝爾賓被越拋越後,保守黨的文翠珊幾乎可以踩著他,瀟灑地滑進國會奪走絕大多數議席,異見聲音從此被排除在外,有報紙就說這根本不是選舉,這是政變,嗯,是變相的一黨專政。
所以當文翠珊突然宣布提前大選的時間,很多不同意國家現在方向的人心中第一個反應是:完了!郝爾賓完了!我們完了!沒想到,接下來的七個星期才是好戲的開始,不想被魚肉的人,尤其是歷來因投票率低而被政治邊緣化的年輕人都傾巢而出,為反對黨造勢;另一方面,選舉工作進行得越久,人們越看清楚原來文翠珊那強大而果斷的形象是假的,除去一些朗朗上口的口號之外,她什麼都沒有。工黨和保守黨的支持度在選前最後兩三個星期越拉越近,由最初的20個百分點縮窄到5個百分點,突然,原本自認輸定了的人開始有了希望,選舉當晚,我跟很多人一樣,都頻頻看著時鐘,晚上10點,票站調查出來了:懸峙國會!然後我告訴自己,要高興還太早,那只是票站調查而已,然後整個晚上我都沒睡好,總是醒過來看各區點票結果,到第二天,終於確定是懸峙國會,一直被人按在地上打的工黨議席不跌反增,郝爾賓不死,而保守黨卻是花大錢自己砸了自己在議會裡的主導權,有人會說,懸峙國會反而更麻煩,開心什麼呢?保守黨結果還是執政黨呀,即使如此,結果我們還是把更多不同的意見送進了國會,這總比一把聲音說了算好。選舉過後,什至有議員提出,是時候審視行了近十年的緊縮政策了,因為民眾很明顯已經支持不下去了。
原來,一人一票的選舉和公平開放的議會制度,是真的可以帶來改變的,原來,我手中的一票,是有用的。當然,脫歐當前,未來依然不明朗,但這次選舉,至少喊停了那一輛全速向右翼民粹靠攏的政治慾望快車。
彷彿在迷霧中看見一線曙光,不可能的,真的變成可能了。
我先生是歐盟國成員,因此是註定了沒辦法投票的,根據首相文翠珊剛剛提出的、脫歐後在英歐洲人的居留權的建議書,日後他們可能連地方選舉的投票權都會失去,對著他,我在心裡覺得抱歉,同時特別地感受到手中一票的重量。近年,在安穩的生活和對民主的訴求的爭持之間,香港有人開始講「新加坡模式」,意思就是,你看新加坡?社會穩定,人民生活好,以此為前提的話,有某一些自由是可以被取捨的。真的嗎?沒有了話語權,沒有選出能夠代表自己的政府,或用手上的一票懲罰食言的官員的的自由的話,什麼好生活,都只是龍恩而已,不打包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