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一而再地出現在我們的眼前,她們身上沒有穿很多衣服,甚至是完全不穿衣服,她們可以在水上、在森林裡、在民居中,她們正在入浴、她們正在梳妝、她們睡得正酣、她們剛剛醒過來,她們或站著、或坐著,更多時候,她們躺下來了,躺著,她們身體沒有力似的,凝脂的肌膚和底下被它壓著的床單還是流水還是草地,都讓觀者覺得很是柔軟,幾乎想就這樣躺上去。
不論是女神,還是平凡女子,都貫徹著一樣的意念:女人的身體在大大地為畫家(男性)和觀者們張開,她們很多時候還意識到自己的裸體正被觀看,她們並不反抗,甚至還作出挑逗之情。 借用約翰.伯格的話,活在西方父權社會中的女子,她們本身的價值取決於她們被男性怎樣「看」,並且把「被看」內化成自己衡量自己的標準,「男人看女人,女人看著自己怎樣去被男人『看』待」(註 1),在如此過程中,男人用男人的目光,女人也用男人的目光,去把自己變成了視覺上的客體。
在看過了很多很樂意地為畫家及未來的觀眾展開身體的女子之後,傑羅姆畫於1884年的〈羅馬奴隸市場〉讓我的目光不能不停下來。首先,是背對著我們的女子的肉體之美,然後隨著她美麗的線條一直溯上去,卻是女子埋在自己手臂中的臉,遮臉是因為羞恥,為什麼羞恥?再循著她的美麗髮髻一路流下去是她尖尖的臂肘,直指向正在主持著拍賣的紅衣老人,老人底下是一個男奴,不知是他的拍買完了還是沒有?身上包裹著布,露出來的手肘正好連著台下的買家的臉,買家有一大堆,都用嚴格的眼光在審視著女奴暴露在外的裸體正面,幾個想買的人正在出價,他們的手指和買家背後的一條大柱子都直直地指向上,上面什麼都沒有,只是越來越黑暗。這裡畫的,是古羅馬一個女奴正在被拍賣出去的場面,繼女子軀體之美之後,更吸引我的是這幅畫所透露的殘酷,和對女性裸露身體的一個很不同的詮釋。
作者傑羅姆,法國人,1824年生於維蘇,1904年歿於巴黎,是十九世紀盛極一時的法蘭西學院派中重要的一員。年少時師事德拉羅及格雷爾,應父親之要求爭奪羅馬大獎不果,卻在1847年的沙龍中以〈鬥公雞〉一畫獲得畫評家高替耶的大力讚賞而一舉成名,高替耶同時也幫當時格雷爾畫室中一眾年青畫家的作品敲定了一個小派別名:新希臘風,或稱龐貝風。
當時法蘭西學院的院生緊緊守著從文藝復興時期一路承傳下來的繪畫傳統,及十八世紀中晚期開始的新古典派風格,題材方面,離不開希臘羅馬時期的人物、故事及場景,講究技巧、人物要有精確的比例、構圖要花心思、線條要完美。不同於新古典派的是,新希臘風的年青人不再以英雄入畫,雖然場景是希臘羅馬,畫中的人以及他們正在做的事卻更近風俗畫,少了新古典派的嚴肅,多耍了一點小聰明(註 2)。
〈鬥公雞〉之後,傑羅姆開始接到很多繪畫和裝飾的訂單,他的名字越來越響亮而畫價也越來越高,1856年時首次訪埃及,使他對近東、北非一帶發生濃厚的興趣,開始以當地的人和事為藍本畫了不少畫。
傑羅姆終其一生,都是學院派的中流砥柱及捍衛者,對於正在求「新」的印象派畫家的打壓,更是不唯餘力。因此到了二十世紀初新畫派終於抬頭之時,也以同樣的力度去抹殺了包括傑羅姆在內一眾學院派畫家的成就,很多他們的作品都被塵封在地牢裡面近七十年之久,羅浮宮就曾經公然拒絕過要購入傑羅姆的一件雕塑(註 3),一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人們才再把他們的作品拿出來,重新給予比較公道的對待和研究。 事實上,以筆者現代人的眼光去看傑羅姆幾十年的畫作,除了會對他的運筆技巧之完美,所重現的人、景和氣氛的真實細膩而深深拜服之外,會引起心靈上的震撼的,實在沒有幾張,如果再拿他來跟差不多是同一時期的杜米埃筆下的貧民、印象及後引象主義在手法、用色和表現力方面各種新嘗試來比較的話,也不難理解為什麼後世的人會漸漸地把學院派繪畫遺忘,只是,〈羅馬奴隸市場〉的題材和手法雖然傳統,有一個地方卻是很不同的,那就是「觀看的角度」。
像這一類觀看著台上的展示的作品,最普遍的角度自然從是台下看上去,也就是畫中的「觀眾」的角度。〈羅馬奴隸市場〉採用的,卻是從台上看下去的角度,而且不是正在被拍賣的女子的視界,而是在後台裡等著,下一個要上場被拍賣掉的奴隸的視界(註 4)。因此這畫雖然是靜止的,可是這靜止的一剎那有過去也有未來,我們可以在當中看到一連串的動作:女奴隸一開始是用布包著自己的,時候到了,她來到台前,雖然不甘願,她也只可以放手任身上唯一一塊用來遮羞的布滑落在地上(布就掉在她腳跟後),現在,她身上最私密的地方正暴露於人前,台下的男人們開始開價,她大概很快就要被買走了吧,這裡可以伸延出兩個未來,近一點的是下一個把前面一切都看在眼裡的奴隸:下一個就是自己了!遠一點的,是觀者大概可以想像得到的:這個女奴的未來。兩個未來都同樣殘酷,而因為它們都並沒有被明明白白地畫出來,只是透過畫的暗示而存在於觀畫者的想像當中,因此更加殘酷。
這一方面,女奴背對著我們的姿勢,也起著同樣的震懾作用。
從來胸腔前面都是一個人最脆弱私密之處,胸腔裡面是人體極重要的器官,如果不是近親或是愛人,我們少有會讓他人投進我們的胸腔之中的,更別說要把衣服脫光,把它大大地袒露在一眾人面前了。如果是傳統的裸體畫,畫中女子的胸腔大都是向著我們(畫家/觀畫者,以前又以男性居多)的,又或者,她的身體雖然不是向著我們,她的眼神卻是,因此,畫中的女子正在跟我們(畫家/觀畫者)建立著一層關係。可是現在這個女奴背對著我們,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買家們的眼光正在掃描著她全身,她將不會落在我們的手中,而是那一大群我們不認識的男人的手中!多麼恐佈!
同一個場面,換成了正面的角度,把一切都畫得很明顯時,卻反而沒有從背而看過去那麼具震撼力。
其實,我們(觀畫者)正在用「下一個跟著上場的奴隸」的目光來看她, 我們被放進這個奴隸的立場,登時,我們彷彿可以看到承受著男買家們如豺如虎的眼光的她臂上的皮膚在顫抖,這不是一具甜膩膩的歡迎我們看個夠甚至一起躺上去的肉體,這是赤裸裸的尊嚴的剝奪和恥辱,那互相緊緊扣著用來遮臉的兩條臂膀,恰好圈成一個直角三角形,把女子的無奈、惱恨和羞憤都概括在裡面了。
傑羅姆筆下畫的,是女人的裸體正在被買賣。
縱觀幾個世紀,從畫筆一直發展到鏡頭,女性的裸體不斷地被再現在紙上布上,還潤飾成更符合觀者口味的情態及神韻,然後再在沙龍上掛起來,或用油墨印出來,待喜歡的人去收購,這難度不也是一種赤裸女體的公然買賣?這兩者之間在本質上可以有多相似?只要拿傑維克斯的〈1883年沙龍審查會〉和〈羅馬奴隸市場〉比較一下,角度和場景不同,卻一樣是被公開展覽的赤裸女體,和圍觀的看來有著一定社會地位的男人,不少男人的手或拐杖也向上指,連畫中女性的手臂,也剛剛好圈成一個類似的三角。
難怪傑羅姆這一幅畫一拿出來,明明題材並不新穎,也引起了不少爭議,因為它正好褻瀆了多年來,(男)人們會用純粹、潔淨的眼光去欣賞人體(女體)之美這一類虛偽的論調(註 5)。 傑羅姆這一個有別於一般的「觀看的角度」也讓我們把傳統的「觀賞者」的位置顛倒過來,讓他們(買家/鑑賞裸女的男人)也變成「被觀看」的人。
回到文章一開首時關於「看」和「被看」的論述,從來在歐洲文明中,女人本身或是女人在畫中都處於一個「被看」的地位,好比一再在西方繪畫中出現的希臘神話故事〈帕里斯的裁判〉一樣,男人審視女人,再把蘋果賞給他認為是最美的女人。
再看看杜勒的版畫《男士在畫一個躺著的女性》(註 6),就可見「審視者」與「被審視者」,「描述者」與「被描述者」彼此之間不平等的關係。
而女人在這一層關係中,不只被化成「觀賞物」,她還習慣了自己也把自己當成是「觀賞物」來看,所以在許多西方裸體畫中,女性是意識到自己正在「被看」的,而且不輪是身體和眼神,她都在回應著男性(畫家,或是未來的觀賞者/買家)。因為「被看」、「被幻想」、「被愛」就是她們的價值(帕里斯的蘋果),而這種「享受被看」、「意識到自己的美」最後又返過來被男畫家揶揄為「虛榮」,有不少油畫中的裸女還會用鏡子看自己,伯格在這裡就提出,「鏡子」在傳統西洋畫中,正正代表著男子在訓斥著女人的虛榮(註 7)。到頭來,西方女子裸體畫都是在取悅男人,不論是在視覺上,情色上,還是在道德上。 因此,當〈奧林匹亞〉大膽地回瞪著觀畫者時,就表示「她」就不再向男人示好,這當然是對傳統的一個挑戰,然而,跟傑維克斯的〈羅拉〉一樣,這只是把畫中的女子「是妓女,不是女神」,而窺視/購買她們的男人其實是在「嫖」這一個現實擺出來,再加一點對社會道德敗壞和虛偽的批判而已,它們沒有改變女人作為被看/被買的客體而物化這個現實,「她」作為一個人所擁有的思想、感覺和喜惡並不在考量之中。
在這一方面,傑羅姆的〈羅馬奴隸市場〉,不只把女人被看/被買這個現實用很冷酷的畫面表現了出來,當中的還有女奴對作為物件、作為牲畜被交易的不甘願,有別於傳統西方裸女畫,這裡的「她」並不喜歡衣服被脫掉,並不享受被男人看,更沒有用順從或是迎合的眼神去回應男人,在這裡的,是一個沒有社會地位和價值的女奴,作為一個「人」所感到的痛苦和恥辱。而對於從「觀看者」降格為「被觀看者」的買家,傑羅姆的描繪更是尖刻,想想那一圈一圈在文化界或是政商界運籌帷幄的男人,跟畫中的羅馬帝國買家一樣衣冠楚楚、一樣常常站在裸身的女人(裸體畫)前面,對「她」評頭品足,他們可能覺得自己是在談論藝術作品,傑羅姆筆下他們的嘴臉,卻沒有他們自己想的那麼高尚。
根據伯格的論述,西洋繪畫中用裸女來滿足、討好男人這個傳統一直持續著,到十九世紀法蘭西學院派時達到最高峰,而作為學院派中最權威的一員兼且又以保守出名,為保繪畫藝術之「正統」更不惜大力排擠新畫派的傑羅姆,很難想像他會以一幅畫作去對當時的價值觀作出如此挑戰。會不會是畫家純粹只是想試一試新的角度,會有這樣辛辣的效果,純屬偶然?可是,畫家心裡所想的多少也會反映在作品之上,如果對畫中女子沒有同情,也不可能畫得出女子的羞憤和男子的冷酷。
不管畫家的初衷為何,至少對筆者來說,〈羅馬奴隸市場〉有別於其他更多更出名的裸女畫,「她」不再是附庸於男性的目光之下,以其基準再造出來的一具肉體,而是一個有心靈的「人」,偏偏她在畫中的身份卻是「奴」,這何其諷刺? 也許因為筆者也是女子,這女奴所感到的羞恥和隱伏在她未來的黑暗更能夠感染到我。
可以說,當大部份裸體藝術品都是造給男人看的時候(這也包括讓男人感到自己力量之大,如〈大衛像〉或〈創造亞當〉之類的裸體男性作品),〈羅馬奴隸市場〉卻可以在女性之中找到共鳴。
*原文為筆者繪畫文憑(2011年)之報告,按此選看英文版。
註1:Berger, John: Ways of Seeing, Penguin Books Ltd, London, 1972
註2:Ackerman, Gerald M: The Life and Work of Jean-Léon Gérôme, ACR Edition Internationale, Courbevoie (Paris), 1986
註3:Foucart, Jacques: 引至 The Life and Work of Jean-Léon Gérôme 的前言(見註腳 2)
註4:Graham-Dixon, Andrew: Art – The Definitive Visual Guide, Dorling Kindersley Ltd, London, 2008
註5:同4。
註6:筆者譯。英交譯名:Man Drawing a Woman in a Reclining Position, 1538。
註7:同1。
參考書目:
Ackerman, Gerald M: The Life and Work of Jean-Léon Gérôme, ACR Edition Internationale, Courbevoie (Paris), 1986
Berger, John: Ways of Seeing, Penguin Books Ltd, London, 1972
Graham-Dixon, Andrew: Art – The Definitive Visual Guide, Dorling Kindersley Ltd, London, 2008
陳英德:法蘭西學院派繪畫,藝術家出版社,台北,2000、200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