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野忠信。
是無言地馳騁在黑白色草原上的蒙古王,是《座頭士》中一身風塵,技藝高超的浪人。
我們看慣了的銀幕上他的臉,已漸入中年,眼晴有點低,嘴唇有點薄,在中國有「唇薄者無情」之說,這當然是迷信,可是,當長在淺野忠信略顯滄桑的臉上時,卻很酷,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一種似風一般捉不住的男人,對女人來說有著讓人難以抗拒的魅力? 總之,是一個東方味十足的男子。 因此沒想到,原來他的外祖父是美國白人,而淺野小時候,頭髮還是金色的。
日本放送協會(NHK)自2008年10月起,每年不定期播放一輯名為 Family History 的紀錄式節目。「家族史」,顧名思義,就是要談訪各界名人的家庭背景,或祖父輩的逸事,節目會請來專業的調查員,翻出來的許多陳舊故事,有時還會挖出連被請來當嘉賓的名人自己都不知道的事。 今年8月3日播出的那一集,談的就是淺野忠信的外祖母市子(筆者譯)與戰後隨美軍來到日本的外祖父 Willard Overing 的故事。
市子出身於廣島,因為父親經營訓練藝妓的置屋的關係,她從小也當上了藝妓,還隨父親一起來到滿州國,先在那裡跟南滿鐵路的職員廣松定結婚,八年後離異,兩人之間並無子女。當時市子的父親已死,母親再嫁,日本戰敗後,故鄉廣島已被原子彈摧毀得面目全非,孑然一身的她只好上東京找工作,經朋友介紹,在橫濱與伙頭兵 Willard Overing 相識、相戀,並結婚。
1950 年,兩人的女兒,亦即是後來淺野忠信的母親順子出生。幾年後,美國要從日本撒退時,Willard 曾經希望帶著市子母女同行,可是,市子卻選擇不要跟過去。這一別,就是一生一世,她留下來一個人把孩子帶大,Willard 四年後在美國與當地女子再婚,兩人到死也沒有再見過面。
這故事,實在很難讓人不想起普契尼的《蝴蝶夫人》,或百老匯的《西貢小姐》,當 Willard 留在美國的孩子得知道他們父親原來有一個遠在日本的女兒的時候,大概就懷上了這一種浪漫的錯覺。
事實上,不論是在現實中還是在西方文人美麗的幻想裡,這一種帶有主從色彩的男女關係確實存在:被美軍佔領的日本,被日本佔領的台灣,還有淪為為殖民地的香港和越南,父權社會中男強女弱、男主女從的概念投射到統治與被統治的關係上,因此在我們慣常的書寫當中,宗主國是男人,被佔領/被殖民的地方是女人。
以荷里活電影為例,從1997年的《中國匣》到2009年的《碟海風雲》,從回歸前的香港到滿佈租界的老上海,鞏俐和她所在的遠東城市都扮演著西方男子眼中神秘又魅惑的異國情人。 所以,當 Willard 在美國的兩個兒子看到淺野母子時,即脫口而出:「我們很歡迎你們加入我們的家庭(We welcome you to our family)!」 此話一出,即表示了現在,並不是兩個獨立而地位相等的家庭在碰面,而是「我們」去見父親留在佔領地的愛人和孩子。像蝴蝶夫人/西頁小姐一樣,當白人男人回到自己的故鄉並展開新生活時,溫順的東方女子會忠貞地留在遠東守候,並默默帶大男人留給自己的孩子。
We welcome you to our family?淺野他們在富國日本活得好好的,到底需不需要「加入」另一個家庭?「Our family」難道不是一種宣言?「這邊」是「正統的家」,「妳」是父親在外邊生的女兒,「妳/你們」的地位是遊離的,因為沒有了家庭的主軸(以「父親」形象出現的男性)。然而,市子是正妻,不是情人,不是 Willard 把她留下來,而是她主動拒絕了要跟他走的(至少 NHK 的版本是這樣說)。再者,兩個美國兒子其實並非 Willard 所出,而是他們母親跟 Willard 結婚時帶過去的,可是,不管現實為何,不管隔了幾多代,兩家一碰面,在父權意識及國族優越感雙雙作崇之下,兩位白人兒子還是不自覺地流露出「我們是正統」的心態。
當年分手時,市子與 Willard 兩人的關係如何,旁人無從得知,市子還把兩個人的合照都撕了,之後日美關係轉好,兩個國家都很發達,一直到 Willard 於1992年、市子在 2004年去世之前,如果雙方有意,要再見面其實不難,他們卻沒有,人生到底不是文藝小說。再說,異地戀曲看著美麗,在當時一定很困難。到了二十一世紀的今天,筆者跟也是外籍人士的丈夫一起去東京玩時,偶然也會遭到當地老一輩的人的冷言冷語。在日本剛戰敗於美國的四、五十年代,日子一定更難過,在日本,市子是嫁給敵人的女人;在美國,也許會被當成出外打仗的男人捎回來的珍玩。兩個人的愛需要有多強,才可以不管外來社會的批判平平穩穩地過下去?
在貫徹各走各路的日子裡面,只有一次, Willard 向他的繼子提起過自己在日本有一個女兒,當時繼子還小,當然是聽過了就算了。後來 Willard 過身了,兒子們收拾他的遺物時,才從父親已經用得很破的錢包裡找到一張一直不離身的,順子還是小孩時的照片,都泛黃了,四隻角折了起來,接痕好似傷口,露出了相紙原本的白色,節目播放到這裡,順子跟淺野忠信都一起哭起來了,大概電視前面的觀眾也禁不住心一揪鼻子一熱。
在看老照片時、聽認識市子/ Willard 的老人們的回憶時, 螢幕的右上角一直有淺野忠信或其母親的臉部特寫,日本一位部落格作者就這樣說:他突然覺得淺野很「可憐」。被翻出來的家庭舊事,未必一定是快樂的,Family History 這一類節目,說穿了就是在把極私人的事用極公眾的手法揭露出來。這是「節目」,是經過剪輯的,在氣氛的營造以至觀眾的情緒的控制方面都是計算過的,台上的淺野,一方面在收聽有關自己的事,一方面也「正在工作」,部落格的作者就說,相對於順子的過分激動,淺野的表情由始至終都很自然,這大概就很是身為演員的功力吧。然而,不能改變的事實是,作為知名人士,不只是他自己,甚至是他的家人(在生的還是已經作古的)的私生活和情感正在被販賣,要買的是我們的好奇心、我們的熱淚、當然還有我們給予電視台的收視率。
節目最後安排了順子跟 Willard 在美國的兩個兒子見面,再由他們把父親的錢包還給順子,然後幾個人戲劇性地抱在一起,感動落淚。
酷暑中的八月,第一次遊關西,走了一天的路,身子到了晚上像因為過熱而故障的機器一樣,連挪一挪腳都難,只好乖乖地躺在床上邊吹冷氣邊看全是日文的電視節目。其實我也許不需要那麼認真,看電視是為了消遣而已,只是看著看著,從國族及男女關係以至私隱的商用性,不知不覺就想了許多許多。看到最後,螢幕中人是真情流露還是表演?在那裡的是真心的協助調查還是冷冷的節目製作?在電視機面前的我們的反應,是因為感動還是只是獵奇心在作崇?也許在這個泛商業時代,什麼都溝在一起了。故事還是人生?不再可笑也不再可悲,可以留到最後的,就只有「可觀性」。
– 2011年9月1日於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