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s Triplettes de Belleville》,在香港的名字是《瘋狂美麗約會都》,導演Sylvain Chomet,法國動畫,是一齣很簡單,很可愛,讓人看了心中又不免有點淡淡的哀愁的故事。
故事是這樣開始的,深夜的陳年老節目,當紅的三姐妹花在表演,表演在電視裡特然中斷,婆婆坐左邊,孫坐右邊,婆婆問:「完了嗎?你都不想跟婆婆說話嗎?」
孫子是一個不快樂的孩子,沒了父母,婆婆帶著,做婆婆的就盡其所能去讓他開心,看他看電視中的人彈鋼琴看得出神就從陳年雜物中搜出家裡一台老鋼琴來,坐上去在孫子面前叮叮咚咚的,其實自己不會,孫子看著,提不起勁。又試著買給他小狗狗,和玩具火車模型,玩具火車永遠走著同一條軌道中,週而復始地在地板上畫著同一個圓,孩子看著,只有迷惘。夜了,孫先就總是獨個兒坐在床上,燈也不開,已經長大了一點的狗狗也無言地待在旁邊,跟主人一起憂憂愁愁的,婆婆躲在門外,想,要怎樣才可以讓他快樂?
一天,在為孫兒收拾房間時,婆婆留意到貼在床頭牆上的照片,孫兒的字,在上面寫著:Maman et Papa sur un vélo(爸爸和媽媽在一架單車上),又在他床下找到丟在那裡的一本筆記簿,貼滿了有關於單車和單車手們的剪報,終於婆婆知道什麼可以令孫子快樂了:為他買一輛三輪車!
孩子下課回家看見了,即刻開心得眉開眼笑。婆婆坐園子一旁專心去織她的毛衣,有雞在咯咯的叫,三輪車聲輾過地上的沙石嘎嘎嘎響,小男孩快樂地踩著車,轉了一圈又一圈,到三輪車聲聽不見了,田野中築起了各式新樓來,終於泥土上鋪上瀝青,花香被吃進了混凝土牆裡,鄉村變成小鎮,跋扈地橫在天空下的巨大天橋一彎把在千變萬化中維持原樣的兩婆孫的小樓房壓斜,列車在上面轟轟轟飛過去的,已經長到好老好胖的笨狗每天準時趴在窗台上,向經過的火車內的乘客猛吠,火車裡一名乘客在千鈞一髮間可能留意到牠,那時他正讀著報紙,報紙在講即將舉行的單車比賽 Tour de France。
Tour de France,孫兒也想參加這個比賽,天天出去練習,做婆婆的就天天跟在後面為他吹哨子,為他計時,他騎單車,老婆婆就騎當年那輛三輪車,真到了比賽那一日,孫兒卻跟其他兩個單車選手一起被古怪的人抓去了,一直送到輪船上去。可憐的老婆婆一直追出海去,甚至隻身橫過大西洋,來到“美麗都”(美國?看!那裡有 SIZE XXXL 的自由神像)。美麗都那麼大,要在裡面漫無頭緒地找乖孫兒卻又不知道可以從哪找起,終於在繁華底下的窄街暗巷陋港裡碰到了當年紅過現在已經老去的歌星三人組,因音樂交起朋友來。
婆婆跟著她們一起回了家,之後還一起表演,在一次表演時偶然發覺了原來把她孫子抓去的是黑手黨,四個女人,一隻笨狗,直搗惡人巢穴,有點兒像是俱樂部,孫兒跟另外兩個單車選手就在台上,三個人還是在踩著單車,前面是銀幕,電影一直在放映著一條永遠在前進著的賽道,他們只可以一直踩,下面的黑西裝們就去賭哪一個會嬴,如果你踩累了,慢下來了,下面的人就一槍把你轟掉,婆婆與歌女三人組和狗狗一起搞垮了他們的檔攤,一邊飛著單車逃出去時一邊後面還射來一串串子彈,單車一路擺脫了黑手黨、大都會,一路駛到田野裡去,遠方傳來了聲音:「完了嗎?你都不想跟婆婆說話嗎?電影已經完了嗎?」來自天外?
已經白了頭的孫兒從電視機那裡掉過頭來,是又已經過了好多好多年的老家,他還是坐在長櫈的右邊,看著從前婆婆坐的位置,空著,婆婆和狗狗都不在了,就他一個,這次他有答婆婆了,說:「對,婆婆,我想那已經完了。」
這個故事真的很簡單,裡面的人物很可愛,那隻笨狗幾乎是萬用的,車輪子壞了,就用狗狗的身體來代替,要飄洋過海腳踩得太累時,又可以用狗狗拉動,在驢子前面吊一條紅蘿蔔一樣在牠面前吊一顆糖,牠就拼命游了,拉著婆婆的踩水小艇一路橫越大西洋去。整齣動畫看完了,感覺是很舒服的,舒服之餘,又很悲哀。 留在觀眾心裡的是那個已經縮到像一團毛球一般的小老婆婆,和她對她孫兒那一股鍥而不捨的愛,那一幢即使世界已經滄海桑田,也還是靜靜地留下來的小屋,裡邊一對相守著的婆孫,還有老婆婆遠遠看孫兒愁眉苦臉時的眼神。
全片中老婆婆沒什麼對白,表情變化不大,她不用說一句話,她只需要一個最主要的表情:一雙決斷的眼一張決斷的臉,就是決斷的去愛她的孫兒,要保護他,在所不惜。從很簡單的,家境大概不富裕卻也試著給他買些什麼玩具逗他笑開始,到日後天天陪著他練習,風雨不斷,每一天練習回來了,已經是一個大男人的孫子爬在在桌上,婆婆毛球一樣又矮又圓又小的身軀在後面跳來跳去,用吸麈機用滾輪替他鬆弛按摩筋骨,按摩完了,做飯給他吃,吃過了,還幫孫子修補單車輪,入夜,再提著一長一短一雙小腳,抱練習練到睡著了的孫兒回他房間,好好把他安在床上,蓋好被子,吻一下,出去時關燈前,還得回眸掃視一眼牆上的照片,孫子一年一年在裡面長大。
長幼之間的關係大概就是這樣,一個是一味的給,一個是一味的受,當中沒有評斷,這電影要說的不是評斷,跟狗狗一樣,老太太的老身體也幾乎是萬能的,她沒有任何老人的腰酸背痛,在無條件的愛和呵護面前她永遠精力旺盛,而且無懼。從小荷包中掏出一個一法郎硬幣,荷包中也只有那麼一個一法郎硬幣,一法郎硬幣,可租踩水小艇一隻去玩,限時二十分鐘,婆婆就是踩著這麼一隻小艇,超越了整個大西洋,只要孫子在海的那一邊,即使前面波濤洶湧,翻起的浪比懸崖還高,她也照樣衝進去。
歷險故事在救出孫兒時結束,再下去的兩婆孫的日子,以及三個白髮歌女的生活,電影再沒有交代,只是鏡頭一轉連這個孫子也老去了,一個人還是守著同一間小屋在披著晨衣看歷險故事的終結成了電視節目。
那一個半生一味無條件地給予的老婆婆的好細小的身影,變成了牆上的一幀照片,很輕悄地一掠而過,像《麥兜故事》裡長大了的麥兜抬頭看天邊升起來一簇灰色的輕煙,就那麼短短的一個鏡頭,還沒有五秒,那個像電子遊戲機裡的戰士一般永遠銅皮鐵骨永遠在衝鋒陷陣的麥太就這樣走了,如此,就是一生,她和《瘋狂美麗約會都》裡的老婆婆一樣,一生裡她們有一個努力地去活著的目的,有一個使命,有一個人得去守候,而她們因此就拼上了一生,才離去。
《瘋狂美麗約會都》全片的主色調,是柔和而又有點古老的銅色;老照片似的很能夠提醒觀眾們那些老去的歲月和老去的人生,活著是什麼?片中有一隻好不容易從熱湯裡逃出來的青蛙,回到自由裡的第一步就跳到火車軌上,一瞬間就被壓得稀巴爛。被黑手黨控制住的單車選手,身上吊著鹽水似的吊著紅酒,拼命地踩,眼裡只有黑手黨放在他們面前的銀幕裡永遠向更前伸延沒完沒了的賽道,你撐不下去的代價乃是死,然而賽道的影片的持續播放就靠你踩著的單車來發動,這不是沒完沒了嗎?
然而,在現實的生活中,在每天的奔波和競走裡面,我們自己的角色又是什麼?是虛假的、沒有終點的賽道前的選手,還是選手背後運籌帷幄,可以把別人的人生用來作賭注的大亨?年青過、上過電視、有名過的歌女三人組,終於也紅顏老去而且被全世界遺忘,然而她們即使老了窮了,感覺仍是輕鬆平常的、快樂的。電影以孫子一句 c’est fini(it’s finished)來作結,好像就此概括了人生,時間在中間流過去許多,當中有無限的愛,和悠長的悲哀,那麼淺,又那麼深。
– 2005年1月6日於華沙,2011年略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