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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柏林圍牆一路走

written by Mari 5th May 2016

「嗨?就是那堵嗎?」

「什麼?」

指尖伸出去,指向前方火車站外的一條街,陽光下,一切都有著一種灰濛濛的破舊之感,而在這破舊的街景盡頭,彷彿是從小樓房的堆疊中遺漏了的缺口裡繃出來的一樣,突出了那麼的一小塊,色彩斑斑。 「柏林圍牆啦!」我說。 「柏林圍牆?不可能!怎麼可能那麼矮?」朋友否定,軌釘截鐵地。 「遠看著不顯高吧……旅館的櫃台小姐說過是在這兒附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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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林圍牆。

印象中與它的邂逅,是15年前的一個冬夜,在電視螢幕上。 螢幕是一片的黑,黑夜,夜裡有紛紛擾擾的叫囂聲,晃過來晃過去許多剪影,在背景的燈光中勾勒出來,一個個活動著的人的輪廓。他們說「倒了!倒了!」,也許幾乎全世界的局外人在那一個晚上也只曉得緊盯著電視發呆,世紀盛事就發生在眼前,在所有的喜怒哀樂或憤恨或狂喜或感慨的情緒來得及冒出來之前,人先已被一陣麻木佔據了,來不及反應,不能相信眼前即是事實:「不可能……不是真的吧……」,像6月4日那一個不可思議的凌晨一樣,像許多許多年之後的9月11日那一個原本明明跟別的日子一樣平凡的早晨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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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林圍牆

柏林圍牆

柏林圍牆。 走近,原來它沒有想像中的高。牆上一幅幅壁畫、塗鴉,在艷陽底下,一路鮮亮繽紛地伸展過去,讓人想起了香港那些幼兒園的外牆,只是牆上畫的,又是另一種天真。可就是在這一堵如此平凡的牆下,曾經死過多少個人,展開雙手投奔自由卻都無比壯烈地撞到牆上,夢猶如身體一樣被火藥撕裂,拼出星星的血跡斑斑,有過如此不見天日的歲月,今天靜靜地立在陽光裡的,卻只有一片熙和、平寧。 

生於1961年8月13日,卒於1989年11月9日,圍牆由一開始的路障被修築又修築,最後成為一堵約3米多高,頂上纏滿了鐵絲網的混凝土牆。牆以東,曾幾何時是一個死亡地帶,28年間,5000人成功逃亡,3200人被生擒,136人死亡。一直走到東西交界的布蘭登堡門,原來狹窄的圍牆就如胃囊般鼓脹起來,圈就出一個廣場,像一條食道通向胃袋,或許它也真是一個胃,卧在歐洲大陸中央,蜷伏,饑腸在靜候著什麼來消化。

圍牆上的畫

圍牆上的畫

從牆的裂隙間看過去,那兒再沒有什麼胃袋了,只有翻開過的黃泥和片片頹垣,好靜,好落索,彷彿是世界的盡頭,就鎖在牆身後。 柏林圍牆象徵過、象徵了、象徵著什麼? 今天的陽光底下,它一片詳和。 明明是復活佳節,卻少有遊人,偶爾一輛旅遊巴士徐徐駛過,車裡的人都微探出頭來,把一幀幀壁畫走馬地看一遍,此外也還有三三兩兩幾對行人,陽光還不夠猛烈,來不及把他們的影子有力地拉扯到這風霜的牆上,只是沿著牆腳輕擦而過,步履緩慢、怡然,很是漫不經心地滑過如此一段滄桑的歷史的裙裾一樣。 有那麼一幅畫,畫在牆上,畫裡也是牆,開了個小小的洞,洞裡一隻窺視的眼,寫著…… ───牆外,你可以看見無限。 無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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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2?」

「就是說,東歐國即使進了歐盟,也不一定享有在西歐的居留權和工作權,一些國家好像法國,就不太歡迎我們了。」

朋友說:「因此就弄出個2+3+2來:就是由2004年5月1日算起,他們可以以害怕廉價勞工入侵為由,拒絕東歐人口流入,到2006年5月,他們也還是害怕的話,可以再加三年,至2009年,他們還有權可以再順延多兩年,一直延到2011年為止。」

「害怕?」

朋友聳了聳肩:「所以聽說捷克也要以牙還牙,反正一樣是歐盟國,一樣有權行使2+3+2啦,你不讓我進去,我幹嗎要讓你入來?」

「可那也不是全無道理的吧,他們也得保障他們的本地勞工啊。」

「那一開始可以不讓我們進去啊,不是嗎?還有,為什麼當他們可以保護自己的時候,我們的市場卻要向他們打開呢?所謂結盟,就是要互惠,可是,到底在他們對於我們,和我們對於他們之間,是一埸怎麼樣的角力?」

今天,世界已經不再東西分隔,都奉行著資本主義了,我們是否一如圍牆上的塗鴉所言,已經看見了無限?

圍牆上的畫

圍牆上的畫

有那麼一幅畫,畫裡也還是牆,惡犬咬破了正在攀牆的一個人的褲,露出了兩瓣肥肥的屁股,屁股上是馬克思的瞼。西邊的人看東邊的難民,應為他們眼中的西邊的天空,裡面一定會有飛翔的肥雞,有車,有屋,有錢!很明顯地,西方世界的確比從前鐵幕之後的共產國家富有得多,可是,這些財富是如何累積起來的?那過程並不一定很光明正大,自由民主的說詞之後,是昨天對於直屬於自己的殖民地和今天對如一些在外交和經濟上沒有能力還手的弱國的壓榨,就好像被比作「美國的後院」的拉丁美洲。 當然,人身,思想以至言論自由都是無可取代的,這些東西,東歐人在共產政府倒台之後終於得到手了,只是,隨之而來的還有麥當勞、肯德基、可口可樂、雀巢,都是那幾個大牌子,而且這些大牌子,漸漸地取代了本地的原有的產業,好比香港的大型商場,明明有很多,可是來來去去,你都還是在逛那幾家店,好像進了一個四面一式一樣的迷宮,迷宮裡的路會自己移動,你永遠也出不去。所謂東西方的融合和全球的一體化,是不是就是這樣?─── 把世界上所有人身上穿的牌子超市購物籃裡的吃喝家裡的擺設看的書讀的新聞都一體化。而這個一體化了的商品以及文本的提供者,就是世界上幾個小數的大國。

今天,東西德的邊界已消隱至幾近無形。然而在不經意之間,走著走著,一抬頭,也還是會赫然發覺,自己已身處東德,用不著實際的鴻溝,你就是會感覺得到:那失落了顏色的樓房,那落索的街,那靜靜地走著的行人,和行人們臉上東歐人特有的、看慣了政治宣傳因此已經不再為拙劣的商業的廣告文案所動的漠然,很有一種夢醒以後原來不過如此的平靜。

生命被生生的搶去好幾十年,一朝如蒙恩典得以振翅高飛,飛向天際雲霞裡大把大把地洒下來的曙光,到幾乎伸手可及了才驚覺那雲霞不過一張向無邊鋪展開來鋪得密不透風的布幕,新的邊界,心的牆。 東西德合併十年有多了,現在計大部份東歐國家都是歐盟成員了,可是,東面還是被看不起,西面的富人覺得自己身上無端多了個討厭的包袱。

幾年前東歐朋友在一個入了美國籍的嬸嬸家小住,帶著一個空空的旅行袋,可是裡面已經是他所有的家當:兩條褲子幾件 T-恤。去到 Baltimore 之後才發覺,原來生活可以以如此不同的一種富饒的形式來進行。留美的那好幾個月裡,他天天晚上在一家寵物店裡幫忙清潔,倒也比在家鄉裡坐寫字樓還要好賺,一同浸泡在由各種動物的體味匯成的惡臭裡幹活的,是其他一樣無證的東歐人、墨西哥人、非洲人。後來,輪到嬸嬸回東歐探親,朋友就想請他們吃個飯,作為當年招呼自己到美國小住的謝禮,甫踏進餐室,嬸嬸十多歲的小兒子便嚷道:「這裡的東西可以吃嗎?」

柏林圍牆堆起來了,柏林圍牆倒下了,那裂痕,又彷彿生生世世……

「我聽說,那裡的人窮得連公廁都沒錢起哩!有錢都拿去喝酒了,到要上廁所時,就尿在公園裡。」那天,那個來自前西德的女孩在email裡對我說。

「從來沒有。」餐桌上,我朋友的意大利未婚夫頓了一頓,好好地吞下那一顆剛剛才從熱湯裡夾上來的蝦丸,一雙深棕色的眼珠盯梢似的盯著我,又自信滿滿地點了點頭:「從來沒有意大利女人會嫁到波蘭去的,只有波蘭的女人會嫁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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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牆上的畫

圍牆上的畫

圍牆上,還有這麼一幅畫,畫裡有各色的人,都在歡欣地拆牆。

「我要跟這個照相!」

然後我白色的朋友,便把黃色的我,也一併照進畫中各色的人兒裡去。

陽光很盛,色彩鮮明,鮮明烙在相紙上,清楚地記錄了牆「這邊的白」,和牆「那邊的紅、黃、棕、黑」。

***

圍牆上還有很多不同人以不同的目的寫下的亂塗鴉,現在已記不很清楚了,好像有大東亞共榮、有台獨、有東洋鬼子…… 後來,看新聞,原來柏林圍牆也還可以用來拍賣,賣了十七萬四千歐元,供買物者以為收藏、賞玩。 柏林圍牆象徵過、象徵了、象徵著什麼? 牆,走到盡頭了,自然有些紀念品可買,只是那家店子,很是低調地縮在牆後,跟我們郊野公園裡一些用鐵皮搭起來的士多沒兩樣,一個簡陋的終結,細想,應該是一個畫不完滿的句號才對。

—2004年1月於香港,2004年6月於華沙略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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